那一年,我7岁,奶奶72岁。
父亲在兄弟姐妹中排行最小,我也是。记忆里最深刻的,就是奶奶围着蓝色棉布围裙,裹脚后的黑面白底布鞋碎步在堂屋里走着。很爱干净,因为嫌弃伯娘和母亲不讲卫生,奶奶是自己单独做饭吃的。我和堂哥一共五个男孙,吃饭时齐齐望着她,口水滴答。然而她并不会给我们吃,因她本就斯文,做饭最多一小碗,五个孙子,想想也是不够分的。
也是这个季节,秋雨让农村的道路泥泞坑洼。我还在放学路上走着,大院的姨娘大声叫我:“狗日的!你还不赶紧回去!你奶奶要死了!”“你才要死了!”幼时的桀骜总是那样直接。回家时,堂屋里很多人,都是亲戚或者同院子的大人们,我家的老狗阿黄也在。阿黄陪了奶奶17年,我只有7年。奶奶确实是病重了,从那天开始就卧床不起。然而,比起邻家小我一岁的余林居然胆敢不听我的话,私自去摘了我俩共同发现的野生黄瓜,我并没有觉得更加难过。
奶奶最后的日子,是与我在一个房间度过的。两架床,我和哥哥睡南北朝向靠大墙的小床,奶奶睡东西朝向靠山墙的大床。奶奶的床是土地改革时期从地主家分来的老床,床分三层,每层都有雕花,花鸟鱼虫,精致生动。床眉的雕花全都有脱落以后剩下的烫金。床眉下方两侧,有丫鬟伺候时放梳妆用的东西以及洗脸盆的木制小凳,被我弄折了一条腿,奶奶捡了几块砖垫着,一直用到最后。奶奶最后的时光,我就常坐在那小凳上陪着她说话。其实我更惦记周家菜地里快要熟透的番茄,可是父亲的眼神藏着一把刀,从来不敢看那眼神超过一秒,于是也就乖乖坐那里陪奶奶了。当然,也有另一个原因,奶奶偶尔清醒的时候,会从枕头底下摸一块花生糖出来给我。我趁她熟睡时自己去摸过几次,什么也没摸到。那是童年时在我心中解不开的又具有致命吸引力的巨大谜团!下过几场雨,奶奶不再给我拿花生糖了,因为她已经彻底不能动也不能说话了。原本还明亮的眼神,像是暴雨后的浅水塘,模糊浑浊。妈妈偷偷告诉我:奶奶要死了。当时听到的一瞬间,我是难过的。分不清是再得不到可口的花生糖,还是舍不得与奶奶朝夕相处的时光。长大后,我逢人便说:我7岁就因为奶奶将要去世了而难过到流泪。我想,每次那样说的时候,我都在心里藏着巨大的心虚与羞愧。
奶奶有着那个年代所有人具有的勤劳与质朴。爷爷在父亲7岁时就去世了,她独自一个人养大五个儿女,就靠做绣花鞋,十里八乡都慕名而来。老花镜,顶针,白布,麻线,笋壳,青布面……她总是看起来比下地的人清闲,实则更加劳累。同一个姿势劳作三十年,走路驼着背,像书里的提灯老人。记得她对着阳光穿针的样子,记得她挽起裤腿在膝盖上搓麻线的样子,记得她把针埋在头发里扒拉光滑的样子,也记得她端着南瓜汤圆不给我吃的样子…
很突然的,一个下午,伯父扯着嗓子喊,“伯娘不行了,都快过来!”(之所以叫自己的亲娘为伯娘,听说是这样叫,孩子不容易生病)大家一下子都围到了奶奶跟前。我个子小,站最前面。那是第一次亲见死亡。奶奶已经完全瘫软了,伯父和父亲把她从床上扶起来,坐在我家里竹条编成的老旧凉椅上,伯娘拿着黑色的寿衣,我很不喜欢那衣服,看了说不出的难受!奶奶眼神很虚,像是找不到焦点,空洞茫然。从右至左看了一圈,眼睛像打瞌睡那样微微开闭了一两下,再也没睁开。这时我是懵懂的,四周大人们的哭声一下子让我懵了!这什么意思?我奶奶死了?伯娘和母亲一边哭,一遍给奶奶换上早就准备好的寿衣,后来我就被叫出去了。多年以后的现在想起来,那时的我,还不懂生死分离,更不懂什么叫悲伤,又为什么要悲伤?
还是在我后来的日子里,才听说了奶奶在我小时候是对我如何的好,我是如何的独得奶奶的宠爱。每次听别人说起,我都更加坚定的相信这是真的,虽然在我记忆里,奶奶并没有给我吃一个大米粉做的南瓜煮汤圆。
事实上,没有多想念。只是奶奶,我想说:我也没有不爱你,就像我也并没有很爱你。可是,我记得您,总是微笑看着我,摸我的头,不给我吃汤圆,所以,怎么能忘了?明年的清明,我给您烧一碗纸做的汤圆,可好?
写在奶奶22周年祭日,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