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回家,都要到旧窑洞门口站一站。窑顶的葱草花开了,仿佛插在窑洞鬓角的野花。围墙外,爸爸栽的国槐都有胳膊粗了。土窑洞不住人了,只有痴情的树木不离不弃,不知道守护的是窑洞还是院里的荒草萋萋。
碣畔上的洋槐花又开成满树悬垂的乳白色风铃。那香味,到了餐桌才算真正享有。那香味能一直穿越过去,直达童年。
下个小坡,草莓叶丛中隐着三三两两红灯笼一般的果实。虽说草莓没有桑椹那样红得发紫,风一吹,眼前也会一亮,仿佛绽出一个新世界。
今年天旱,草莓只有往年一半大。老爸说着拿出一根过滤嘴香烟。自从上次做了个小手术之后,老爸退而求其次,改抽带把的。
“外爷又抽烟了,大舅,你不管一下?”眼尖的不止外甥一个。
“少抽点!”我嘴上淡淡的,心里急急的。世界上最为难的事情就是面对亲人。你不让他抽吧几十年的烟龄了,让抽吧马上就咳嗽喘息。
“饭后一根烟,可香了。”还有心思玩笑?真是谁的父母谁上火。
今儿老妈生日,回来几大家子。新院落无墙,可以直呼它“敞院“。就像庙里来了一群大手大脚的香客,今日的敞院热闹非凡,人声鼎沸。
“快,烤肉熟了。”有人喊着,话音还在院儿里飘着还没来得及落地,烤肉盘里就伸进来大手小手女人手男人手。几秒钟不到,烤肉就不顾辣不管烫烫丝丝嘘嘘滑入喉中。
围拢在空盘前,所有人都盯着烤肉炉,期盼烤鸡翅羊肉大肉腰花、烤茄子油麦菜韭菜把空白写满。
“油麦菜再烤一把。”有人提议。
“要烤自己到菜园里拔。”执掌烤肉的喊叫。
菜园近在咫尺,不一会十几颗油麦菜上架蘸油撒盐入料……油麦菜上了烤肉架,素菜都带点荤味,香而不腻,怪不得有人宁肯不吃肉都要吃烤菜。
敞院被一条乡村公路带子一般绕着。一头去往县城,一头奔向镇政府。
每次回家,在城里将攒了好久的乡愁集齐打包,一直来到敞院才把乡愁卸下。那时,爸妈立于门前,脸色如披佛光,吉祥平和,慈爱有加。
年少时,爸妈习惯了人多的热闹。年岁大了,愈加留恋。他们俩一个咬不动烤肉,一个吃素,就那样坐着,看大家吃喝。那情形仿佛在读一本书,由于书太精彩,不舍得一下读完,于是翻来覆去观瞧,一字一顿品阅,生怕漏掉一个细节。
爸在手术康复中,医生不让干重活,他也干不动,快走几步都喘。老妈看起来有点像外婆,腰明显弯了。每当走在妈的侧面,我都躲过脸去,因为这个角度她的更弯。但又忍不住看,一看心里就有点酸,只好紧走几步,赶上前去,和她有一搭没一搭聊天。
奇怪的是,一旦和爸妈聊天,就忘记了他们已经七老八十了。谈话的人和听话的人都沉浸在回忆里,就像哪吒和太乙真人到了万里江山图里一样。妈妈半夜纳鞋底,爸犁沟里插着鞭杆蹲着抽烟。鸡叫三遍做闹钟,夜半三更喂牛马……全是这万里江山图的化身。
我在记忆里总是跟老爸一起下地。夏天,公鸡一叫,老爸立刻大呼小叫催着起床。一二十分钟后,塬上拉水的马车道上,两人一牛的影子被晨曦妙手剪成一副剪纸:黄牛走在前面,爸爸走在一侧,肩上扛着的木犁具即使在晨曦中都不会发光。我紧跟着,上陡坡时紧紧拉着牛尾巴。走头头的黄牛哎不时喷个响鼻,脖子上的铃铛摇碎了黎明前的水墨陕北。
回敞院我最爱看爸妈压抑着喜悦的脸,那是多少次期盼才换来的一次回归。离开敞院时,我不忍目睹爸妈的神情,那种压制伤心之后挤出来的平静最是伤离人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