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萌,我手机呢?”
我楞着向前伸的脖子,手上攥着吃了一半的烤秋刀鱼,嘴边还叼着没来得及嚼去嘴里的鱼肉。她在那里焦急却毫无头绪的翻找着,每个口袋都不放过,然后敞着所有的兜望向我。
“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我看到她眼眶和鼻尖略微红了。是的,我妈活到四十八岁没丢过手机。
按照原来的计划,我们要不就从厦门大学的芙蓉隧道打车回酒店,要不就打车去曾厝垵吃小吃。思想僵持两分钟后,我们决定趁着没下雨赶紧去曾厝垵。从厦大去曾厝垵打车也就屈指可数的几分钟,大概是行走疲倦的原因,我们都安静的在车上珍惜这几分钟难得的休息时光。
我们家没有把手机放口袋的习惯,只是那天恰巧从鼓浪屿回来的时候发现包里水杯漏水了,我妈便把手机放在裤子口袋里。后来我们推测大概是从裤子口袋挤出来了,下车的时候因为在路口停车所以急急忙忙没有回头看车上有没有落下东西…世上哪有后悔药,等到我们发现去打电话的时候距离下车已经差不多半个小时了,大概是被下一个乘客捡取了。
我们坐在岔路口卖绵绵冰的店里,准确的说不是坐,而是愣在那里。我是那种丢了东西心情就不好的人,连吃都没有心情,特别丢了手机这种贵重的东西…我很能理解我妈此时此刻的心情,尽管她不是视手机为命的我这种年轻人的心态,但是她丢失了好多刚才拍摄的照片,包括新手机该有的一些下载好的电影和小说。
我妈像个犯错误的孩子,目光无神的盯着我的手机屏幕。
“微信号记得么?”“不记得了…”隐隐叹了一口气。
“微信密码呢?”“好像也…不记得”眼窝深陷,睫毛下耷,没有看到眼睛里流露的深情仅仅是嘴唇颤抖的嘟囔。
“你能记得什么?微信号微信密码都不记得你当时怎么注册的?简直不知道你什么脑子,老年痴呆么?”我提高了音量,瞪大了眼睛,眉头紧紧簇在一起,看着她面无表情的脸更加来气,索性把手机扔在桌上吼她,“你脑子就这么不好使啊,那当初搞这个微信号干嘛呢,多此一举么不是!”
身子向后仰去,视线抛得很远。松垮垮拉着的电线切开了蓝色背景仅有的一块云朵,三三两两的鸟机械的动着脖子,带着电线也有节奏的动荡。
“看来…”耳边轻轻划过手机蹭桌面的声音,“看来没有你在身边,这些高科技真的,妈妈真的不会弄…”
鸟扑腾两下飞走了,电线剧烈抖动起来,没有节奏的晃动起来。
我今天20岁,18岁那年起,我需要坐五个小时高铁去远方求学。每每安检完毕,我都简单敷衍的冲后方挥挥手,装作自己很忙的样子赶紧提着行李箱故意踉跄着上扶梯,然后赶紧转移思想,这高铁站真尼玛大呀…异地学子都是这样的感悟,从此家乡再无春秋,只有冬夏,听见自己家长的名字忍不住炫耀——这是我家,生我养我的地方。原来大一还习惯每天煲电话粥,给妈妈打一个小时电话。朋友都好奇我哪儿有那么多的话说,她们都只是没钱了和父母说说而已。大二开始就仅仅是有事才用QQ或者微信聊聊,平常朋友圈点点赞评评论,她很能理解我在学校有自己的生活,所以默默的不打扰。
单亲家庭的孩子好像都会有叛逆的潜质,我可能就是那个例外。我没有特别叛逆的青春期,没有躁动,没有反抗的精神,自从父母离异之后我的事情都是妈妈一手操劳,我所有的秘密她都知道,看样子就和亲姐妹一般亲密,所以性格渐渐从遗传父亲那种安静内敛和软弱,近朱者赤,变成了妈妈好强和自立的那种性格。慢慢的我受到她的思想熏陶,很多事情需要自立自强,包括离我暂时比较遥远的婚姻观也受到了正确的影响。
我妈妈大概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呢?很会保护自己,可能因为受到过感情的伤害吧,对于陌生不熟悉的一切都会非常警惕,蛛丝马迹都会想很久。工薪阶层,但是经济头脑还不错,这就是为什么尽管我们家只有一个固定收入来源也可以达到小康水平的原因。但是因为妈妈的身体很差,我高二高三大一的时候她都动过手术。懂中医的人大概都知道,手术是一种很伤元气的医疗方式,所以和同龄人比起来她的身体很虚弱,也没有对于生活有太大的热忱,处于过一天是一天的态度。
对于她来说,我是她生活唯一的希望。可能就像茫茫黑夜里唯一亮着的星星,她只信我一个人。
我的天空里有好多星星,好多好多…但是我唯独忽视了她。
身子坐直了,视线重新回到她面前,脸颊微红,嘴角勾着一抹满怀抱歉的弧度:“那个…我多试两遍,你手机…不会…被冻吧?”
“不会,你试吧…”为了掩饰我的尴尬,我逃避她的紧盯,叉着腰装作生气,“你…再好好想想…”
我本是1月13日的回程票,听说她腹股沟肿的更厉害了,13日早晨就要去检查然后看看是否需要动手术,晚上再来接我。11号考完试我便匆匆抢了最后一张12号回家的票并且没有告诉任何人,拎着巨重的箱子推开家门的那一刹那——那是归巢的感觉,熬过五个小时的悸动,她现在门边愣了半天,喜上眉梢,眉间的皱纹舒展了一些。
幸好是一颗良性的瘤,疮面因为发炎肿了起来。
我今年二十岁。过去十九年间我都觉得我妈简直是个超人,徒手抬柜子卸门框,双手四五个花盆,这个家里本是男人该做的事她都会做,做的还比男人好;二十岁这一年,我敏锐察觉她突然之间的衰老,就像过去压不弯的钢丝突然有了要折动的迹象——她连拎装了一杯水的手拎包都拎着吃力,每个季度都会莫名其妙的生病,很多上一秒说过的话下一秒就不记得了,每晚擦过面霜都会一直找眼镜,扔垃圾顺手把垃圾桶也给丢了…
我一夜之间的成熟,她一夜之间的衰老。
这个跷跷板还是平衡的吧,原来她的成熟平衡了我的幼稚,现在我也需要用我的成熟平衡她的衰老。
终于想起微信号是自己手机号的那天晚上,她看着我抱着手机咯咯咯的笑,不满的单身面向我:“你看,你还有东西玩儿,我小说都下那个手机里了,真无聊。”我把手机递给她:“玩儿我的。”被她毅然决然拒绝。
剩下两分钟内,两个人都沉默了。
“萌萌,你不要为手机太伤心了。”我?又不是我的手机啊,为什么对我说这个。
“妈妈想清楚了,就算破财免灾。妈妈生病之后懂了一个道理,钱只有花出去了才是钱,否则就是一张纸。手机丢了不可怕,最珍贵的你没丢就好。”
天气预报都是骗人的,说好明天才下雨,怎么现在就开始下雨了。
“这个小偷真可恶是吧…
落好把我女儿照片还给我啊!”
下这么大的雨,我不想打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