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蝉蜕
南方的暑气像一块浸满水的棉布,沉甸甸地贴在皮肤上。林穗雨拖着行李箱穿过村口牌坊时,正撞见一队出殡的人群。纸钱在潮湿的空气里打着旋,粘在龙眼树油亮的叶片上。她侧身让到青苔斑驳的石板路旁,忽然瞥见送葬队伍里那个穿藏蓝唐装的背影。
"阿公?"她下意识喊出声。那老人却像没听见似的,跟着唢呐声转过晒谷场拐角,消失在祠堂飞翘的檐角后。
行李箱轱辘碾过石板路的声响惊起祠堂墙根的几只白鹇。其中一只尾羽残缺的白鹇歪头打量她,金瞳里映着晚霞。穗雨想起去年冬至,这只莽撞的鸟儿撞碎祠堂满洲窗时,祖父用香灰拌蜂蜜为它止血的场景。此刻檐角垂落的铜钱雨链叮咚作响,像悬在空中的古老编钟。
三天前父亲在电话里说阿公病危,可方才那个健步如飞的背影...
"阿雨?"带着水汽的男声从身后传来。陈海生的乌篷船破开浮萍,船头堆着的新采莲蓬还滚着晨露。他撑篙时腰间银链轻响,穗雨认出那是用龙舟旧桨钉改制的平安锁——十年前暴雨夜他跳潭救她时,这枚银饰曾在她掌心烙下月牙痕。
"不是说下个月才回?"他小麦色的手臂沾着塘泥,虎牙在暮色里一闪。穗雨别开眼去看船尾惊起的鹭影,十年前也是这只手攥着她的腕往晒谷场跑,说带她看龙舟起水。记忆里的温度突然变得滚烫,她蜷起手指:"阿公..."
"林公今早还在榕树头讲古。"竹篙带起的水珠惊散锦鲤,那些红鳞在夕照里如同散落的火星,"说杨五使当年在石牛潭底藏了三百箱金饼,要等..."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暮色中越野车的LOGO刺痛眼睛,穗雨数着碾过青石板的轮胎——第七辆。祠堂门匾"石牛钟秀"的鎏金字在车灯里明灭,像被惊扰的百年幽魂。陈海生的竹篙在船帮磕出三短一长的暗号,那是疍民遇险时的示警节奏。
"他们带来测绘仪,"他压低嗓音,"昨夜祠堂地砖下的镇水兽...裂了。"
第二章 龙吟
老宅的满洲窗将月光滤成翡翠色,在祖父脸上投下粼粼波影。床头的艾草香混着咸腥水汽,穗雨忽然想起这味道——五岁那年她误入祠堂地窖,在积水的楠木箱里闻过同样的腐朽气息。那些浸泡在桐油里的族谱,此刻正在记忆深处泛起涟漪。
老人枯槁的手突然暴起青筋,穗雨腕间的银镯与床栏相撞,发出编磬般的清响。帐顶走马灯里的龙舟正在穿越血色河流,祖父喉咙里滚出含混的"工尺谱",指甲在她皮肤上刻出乐符形状的凹痕。
褪色枕套下的桑皮纸卷泛着咸潮气息,穗雨用手机灯光斜照,发现那些波浪线竟会随角度变换——正看是潭底等高线,侧看却成了北斗七星的连缀轨迹。祠堂方向忽然传来三急两缓的锣声,这是疍民祭江神的传统节拍。
"今日是四月八!"陈海生划着虾笼船撞进埠头,船头堆着新扎的龙须草。月光将他撑篙的身影拉成弯曲的投枪,惊起潭底沉睡的发光藻群。那些青色光斑在涟漪中重组,渐渐显出海龙王的八卦阵图。
"三十年前的龙船调比现在多七个转音。"他指尖抚过工尺谱上的螺黛痕迹,"沉船那日正午,潭心漩涡吸走十二条龙舟,就像..."话音被刺耳的急救锣斩断。穗雨冲向老宅时,月光将她的影子钉在青石板上,那影子正长出榕树气根般的龙须。
第三章 潮信
CT机的绿光里,祖父手背的老年斑如同沉船上的藤壶。穗雨数着他呢喃"初五"的次数,与监护仪的心跳曲线完美重合。窗外暴雨冲刷着香云纱窗棂,她突然想起那些纱要经过三十遍薯莨浸染、四十天河泥涂抹,正如这个深藏秘密的村庄。
手机震动时,声呐图上的立方体正在缓慢旋转。陈海生的语音夹杂着电流声:"他们用磁力仪找到了青铜编钟..."突然有尖锐摩擦声刺入耳膜,像是利爪刮过船底。
三艘勘探船排出北斗阵型,潜水员的装备泛着冷光。穗雨注意到他们腰间挂着声波驱鱼器——这正是当年导致沉船的禁忌。陈海生的龙舟破浪而来,船头龙眼用雄黄酒点睛,在雨中淌出血泪。
"羽调对应寅时方位!"铜锣相击的瞬间,潭底传来编钟合鸣。十二道水柱裹着腐烂的船板冲天而起,穗雨看见祖父的笔记本在雨中翻飞,泛黄纸页上的龙形漩涡正在吞噬次声波图谱。
第四章 珠还
浮出水面的木箱用蚝壳灰密封,开箱时蜂蜡裂响如爆竹。宋版书页上的"海月阁"藏书印泛着珠光,穗雨抚摸着其中《疍船考》的插图——那些消失的连家船正以朱砂绘就,在泛黄宣纸上永世漂泊。
拆迁公告化作龙舟祭的纸钱时,陈海生正在给新龙头安装琉璃目。端午的阳光穿透香云纱鼓面,三百箱典籍在祠堂地窖重获新生。当龙舟划过潭心,崖壁垂落的彩虹里晃动着先民影绰的身形。
穗雨腕间的银镯突然发烫,陈海生掌心的塘泥正渗出咸水。他们看见新生的萤火虫从潭底扶摇直上,如同四百年前沉入黑暗的星光终于破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