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辆高速行驶的白色Jeep突然像发了疯似的摇晃起来,欻地窜出公路,带着一道尖锐的嘶吼声坠下了悬崖,像是一个怀孕的修女走在忏悔路上。
我明显感到腰椎有些酸痛,看了看四周,习惯性地往椅背上靠了靠,突然发觉椅子没有靠背,急忙用手撑住凳沿,尴尬地朝四周看了看,大伙儿都在听一个女孩子发言,压根没人注意,我开始有点后悔来这儿了,或者说是怀念起年轻的自己。我叫曼蒂,是R公司最年轻的人力资源部总监,为此我还专门去查过R公司的历任总监履历,对于任何事情必须坚持眼见为实,我知道属下在背地里称我为穿普拉达的恶魔,对此我一笑了之,每天照镜子我都要对自己说:“Don‘t be silly darling,everybody wants to be us。”
但是从詹姆离开我的那一刻起,那副行事果敢专横傲慢的躯壳仿佛被魔镜收了去,只剩下一副敏感脆弱的骨架。白天,我像头受伤的狮子与公司一群伺机而动的小鬣狗缠斗;夜间,在纸醉金迷中试图寻回从前的自己。几年下来,职位还在,酒瘾却一发不可控制,因为一直抱着做母亲的希望,于是我下定决心戒酒,这是我第一次来旧金山参加戒酒互助会。
我感觉腰椎舒坦了一些,注意力也被对面那个女孩子的发言吸引过去,“……我很想回学校读书,他也很支持我,他一直说我很有音乐天赋,劝我把烟戒了,不要浪费了这副好嗓子……”她说到了激动的地方,哽咽起来,脖子一缩一缩,颈部一把带着天使之翼的小提琴文身跟着颤抖,似乎在做和弦伴奏。周边的人陆续鼓起掌来,女孩抹了抹眼泪,继续说:“我刚把烟戒了,他就永远离开了我,我又开始酗酒,真希望哪天醒来后,在另一个世界睁开眼睛,他一定在我身边等着我……”
“嗨,曼蒂!你好像有些累?”
我回过神来,蕾妮关切地看着我,粉嫩清秀的脸庞上还留着泪痕,那双湖蓝色的眸子清澈见底,灵动的就像她脖颈上文的那把小提琴。虽然是初次见面,但总觉得她像极了年轻时的我,聚会结束闲聊之下得知她也要去圣芭芭拉,我高兴地邀请她一同前往。
“曼蒂,如果累的话,换我来开吧!”后座上一直沉默着的贾斯汀问道,他说起话来像大提琴一样深沉,与他的年龄极不相称。
我从后视镜里看了看贾斯汀,他穿着一件黑色套头衫,帽子挂在头上,脸庞深埋在阴影里。在聚会上我对他印象不深,其实除了蕾妮我谁都没有留意,其他人的痛苦经历并不能给我多少鼓励,对于我而言那些都太微不足道了。
在贾斯汀要求我带他一程的时候,我尽力回忆了他在聚会上的自我介绍,最后在蕾妮的提醒下才七拼八凑起来。他比我和蕾妮要小,但小不了多少,高中毕业,但从大学辍学了。他父母出车祸死后,留给他一大笔遗产,目前他一分钱都没动。说实话我并不喜欢贾斯汀,不是蕾妮应下了我绝不会带他一起走。这种富二代根本不懂得珍惜两个字,倚仗着父母整日花天酒地,还辍学!蕾妮跟他比可怜多了,想读书却没条件读。想到这里,我侧过脸冲蕾妮笑笑说:“没事的,老司机了!”
蕾妮也笑了,那笑容自两个酒窝中荡漾开来,就像左边车窗外太平洋面上的粼粼波光,贾斯汀见我不搭话又靠回了后座,像是隐没在了右边车窗外高耸的悬崖峭壁阴影中。
“曼蒂,你的小提琴一定拉的很棒吧?”蕾妮忽然问道。
“你怎么知道?”我有些好奇。
“你自己在互助会上说的啊,我好羡慕你啊,我这辈子最的愿望就是在卡内基音乐厅拉上一段小提琴……当然,还有去维也纳……”
我突然感到腰椎又有些不适,对于聚会上讲了什么,我一点印象也没有,自从酗酒后,只要一紧张就经常出现短暂性的失忆,医生告诉我,可能是酒精中毒后的神经麻痹引起的,唯一的办法是彻底戒酒后逐步恢复……我急忙追问:“我还说了些什么?”
蕾妮蜷在座椅上,阳光从窗外洒进来,她缓缓闭上眼睛,好像是怕刺眼,又好像是在回忆,“嗯……还提到你的丈夫,你们都是艺术史博士,一毕业你们就结婚了,后来…后来…他出车祸去世了……”
“别说了!”我的双手紧紧钳住方向盘上,狠狠地说。
蕾妮被吓了一跳,猛地睁开眼睛,怔怔地看着我,脸上神情那么熟悉,像极了公司的那帮小鬣狗每天在工位后面窥视我的表情。
蕾妮看了看我,小心翼翼地问:“你很爱他,是吗?”
“不!我恨他!”一个声音从我的喉咙里咆哮起来,把我吓了一跳。
车里空气粘稠的几近凝滞,蕾妮摁下车窗,风拂起我的刘海,但似乎看到了我眼中的怒火,又把它放了下来。
“哎,当一个人死了,最可悲的是爱,而不是恨!”蕾妮叹了口气,意味深长地说。
“什么意思?”贾斯汀忽然插话。
蕾妮平静地看着远方的天空说:“人死了,恨也就烟消云散了,但爱还折磨着活着的人!”
“没错!”贾斯汀说:“你在互助会上提到过你的男朋友……”
“嗯,他是个好人,可惜,走太早,也是车祸!”蕾妮有些忧伤。
“本来你们可以结婚的是吗?”贾斯汀追问。
“不,我们结不了婚,他有家室!”
“如果他为你离婚呢?”
蕾妮猛地一转头,盯着贾斯汀,诧异地问:“你—怎么知道?”
贾斯汀摆了摆手说:“我猜的。”
蕾妮又转了回来,闭上眼睛,梦呓一般地说:“他是想为了我离婚,他说和他妻子已经没感情了,但他妻子不愿意离……”
一阵剧痛从腰际闪电般地蔓延到全身,我紧紧抓着方向盘,感觉额头先渗出了汗,接着是腋下、背脊,整个人像泡在水缸里,经风一吹,又好像遁入了冰窖。不是他!不是他!一定不是!不会那么巧!一连串声音在我心底炸响。
“他叫什么名字?”我调整了一下情绪,冷冷问道。
蕾妮没有察觉我的反应,像个沉浸在初恋中的小女生,抿着嘴唇,挤出了几个字:“他叫——詹姆!”
我感到眼前一黑,天旋地转起来,前方的公路和天际连接的地方好像出现了无数道裂缝,“砰”地一身炸开来,雨水从裂口涌了出来,那雨水红的跟鲜血似的,一个男的伏在裂口处,一动不动。
“是我不好,那天下那么大的雨,我不该让他送我的!”蕾妮自责地捶着膝盖。
“这不怨你,詹姆是被谋杀的!”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在后座响起,我好像被一只地狱里伸出来的手攫住了衣领。后视镜里,贾斯汀不知什么时候摘掉了帽子,双眼喷着怒火。
“你—你—是谁?”
我惊恐地透过后视镜看着这双眼睛。
“是—你—杀—了—詹姆!还有我的父母!”
蕾妮惊讶地张着嘴,她猛地把双手盖到脸上,透过十指恐怖地看着我。
“我没有!我没有!”我惊惧地喊到,握着方向盘的手剧烈地抖动起来,眼前那道裂缝又出现了,渐渐清晰起来——雨下的很大……我系着安全带……詹姆坐在副驾驶……那座位上的安全带坏了……我们刚吵过架……我发疯似地踩下了油门闯过红灯……两个老人刚要过人行横道……像两张纸片似的被撞飞……车子撞上了一辆大货车……詹姆从车窗飞了出去……我腰上一阵剧痛……眼前一黑……
“去给我父母道歉吧!”贾斯汀咆哮着跃起,用他壮实的胳膊猛从后面环住了我的脖子。我拼命地腾出一只手去抓他胳膊、抓他脸,但他的胳膊像蟒蛇一样越缩越紧,我的舌头在拼命往外窜,眼前天旋地转,我用眼睛余光求助地看着身边的蕾妮,蕾妮的手还捂在脸上,眼神从十指缝透出,平静得像刚出生的婴儿。我不再挣扎,把另一只手从方向盘上松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重重踩下了油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