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列车

故事要从这趟列车的始发站说起,忆起来,也是很久很久以前了。我依稀记得那面斑驳的墙上满是绿藓,一行青锈字迹被月光照得清亮——起点:中山站。

中山站是这趟列车的起点,亦是我记忆长尺的零刻线。记忆始于此处,之后所有的站点便自动划成了刻度,然后我的故事,开始拥有长度。

第一个站点,我遇到了喜婆,那个总是笑呵呵满脸喜色的阿婆。她提着一盏锈红的老钟,梳着好看的发髻,套着合身的花缎子,颤颤巍巍地从另一节车厢向我走来,白发苍苍,两眸如童。

“丫头不下站?”

我摇头不语。

“那丫头家在何方啊?”

我仍是摇头。

“也罢,这世上无家可归的人多了,丫头,你可愿留在这列车上,帮我这婆子检检票?”

我犹豫抬头,猝不及防便撞进那双透亮的眸。

“……好。”我怔怔地应着。

一个两鬓斑白的老人,怎会有如此清澈的眸?还未及发问,阿婆便提着她的老钟颤颤巍巍地走了。

“我这列车的乘客比较特别,丫头,莫被吓了去。”

我望着她缓慢挪动的背影,依旧应好。

于是就这样,暮去朝来,我在这趟列车上踱了不知多少流年。

这趟列车的乘客,是有些特别。

他们每个人都牵着一个透明的躯壳。那躯壳有的还不足三尺高,有的已是垂垂。

他们看起来疲惫极了,像是刚卸下浑身的重物还未缓过气来。我不知道他们发生了什么,说实话,我也无心探知。

我的任务就是检票,换票,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们和他们的“旅伴”并排而坐开始交谈,看他们时而开怀大笑,时而掩面抽泣,最后在属于自己的终点站下车。

对了,我还要将他们留下的躯壳收起来送给喜婆。那些被留在列车上的躯壳,有的透明无痕,有的却沉甸甸的,带着些许沧桑。

她说,这列车上的人,一个比一个孤独。

我沉默,却不以为然。

我带着些窃喜和侥幸将自己偷偷排除在外。

我有温热的躯壳,有属于自己的思想,我同列车里的人不同,我有我的悲欢。

喜婆却说,是我太自信,所以死死地抱着孤独不放。

我嚼着喜婆的话,看似毫不在意的踱来踱去,嚼着嚼着,便有一丝清苦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也不知何时,我便真的开始感到沮丧,手里残余的票根像一面镜子,直接将列车外的阳光反射到我空落落的心房。

这种感觉细碎却强烈,无声地刺激着我身上的每个细胞。

我是谁,我为什么要在这里?我……是为了这样才来到这世上吗?

我渐渐开始厌烦这重复而又机械的工作,开始厌倦在每个站台迎接那些已忘记哭泣和笑容的躯壳,开始厌弃在这列车上消蚀时光的自己……

烦躁像一件蜘蛛网褂子将我紧紧缠住,愈是挣脱便缠得愈紧。

我无力地靠着车厢的的一侧,不经意瞥到了列车窗外的景致:先是穿着笔直西装正在打电话的男人,打开小镜忙着检查梳妆的女人,然后吮吸着糖果的小孩跳进我的视野,孩子旁边,是一位拿着报纸满是平和的老人......列车奔驰,城市开始向后褪去,一片开满虞美人花的原野跃然眼前。

我不由惊呼。

总是低头问好,低头整理,低头道别的我,从未看看窗外。

那一瞬,我仿佛被定格在一个玻璃盒子中,盒子里的人裹着密不透风的护甲,对盒外的景物毫无反应。而盒外的人都在忙着各自的事情,花儿也在忙着绽放,连盒外的风都在忙着吃掉春夏与秋冬,或许它们从未对这玻璃盒子的存在有所感知。

它们带着奔波,一刻也不停息地书写着未来。而我,这盒子里的检票员,却连列车会驶往何方都不知道,我木然地盯着前方无限延伸的铁轨,开始想象着它们的交叉和末日的到来……

时间于我,仿佛失去了效力。

我的终点会是哪里呢?

我感到彷徨,心房的位置一阵绞痛。

我似乎被时光拖进了黑暗的深渊,整个世界缩小到躯壳表面,那里唯一看得见的就是列车里麻木忙碌的自己。我渐渐理解了喜婆的话,死死地,环着孤独不放的自己。

窗外开始淅淅沥沥的下起小雨,列车依旧奔驰,雨渐渐转浓,然后便是倾盆地,一发不可收拾地大暴雨,我浸泡在雨中,确切地说,是我游移在外的思想,任凭其被暴雨冲刷。

这场雨来的猛烈走的突然,列车外的景物开始复苏,当日光重新打进列车,车内的空气仍旧湿漉漉的,使我产生一种清心寡欲的海绵式平静。

然后,我像新生儿一般,开始好奇这世间的一切景物。

为什么花儿被打落了还要重新萌芽?为什么人们被打湿了衣衫还依旧步履匆匆?为什么那穿着火红罗裙的女子要在雨中奔跑?为什么列车里的时间却似是静止了一般?

当视角转回列车,我看到佝偻着身躯的喜婆,连忙追了上去像炮珠般喋喋:“喜婆,你在干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些人的躯壳?他们是谁,他们是人吗?他们为什么要乘我们的列车?我呢?我是谁?喜婆是不是认识我?我的终点站在哪里……”

喜婆提着她的老钟,脸上仍是笑吟吟的:“丫头,你有眼睛,有耳朵,也有心,你可以去看,去听,去感知你所在的这个世界,为什么一定要用嘴呢?”

我看着喜婆若有所思:“咦?喜婆,你怎么提着一盏坏了的钟,你看,它都不走了。”

喜婆定是嫌我聒噪,只笑笑便颤颤巍巍地走了。

我怯怯地回到自己的位置,思想依旧游移在外。

我开始放空自己,不再心怀窃喜和侥幸,不再觉得烦躁,也不再死死地抓着孤独,不再因自己所拥有的浮云而受损。

世界渐渐变得清明和开阔,迷雾被日光一层层的穿透。我开始观察列车上特别的乘客们,开始在偷闲时静静欣赏窗外的风景,有时也会在不远处偷看每个乘客的记忆长尺,听他们时而急促时而平缓的时光故事。

我的记忆,自此开始有了厚度。

原来,无论是这车上的人,还是车外的人,都是穿着躯壳行走的,躯壳里面有毛线球,有万花筒,有泛黄的胶带,有儿时的糖果,还有一切乱七八糟的事物,所有的人都是将这些整理成人的形状,然后穿着衣服行走的。

来这列车上的,全是丧失整理能力的人。

他们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物摊开,企图窥探时光的秘密,许是感到痛苦,许是混了时光的顺序,总之,他们再也整理不成人形,也再也套不上自己心仪的躯壳。

他们带着自己套不上的躯壳,重新审视自己的人生,与记忆长尺上每个刻度的自己交流。有的人卸下一堆重物,完成和自己的旅程后,脚步轻快;有的人仍是裹满一身红尘,把曾经的自己压缩再压缩,离开时步履匆匆。

我看着来来往往的乘客,看他们从匆匆的世界进来,静静的坐着,将时光锁在这列车里,然后再套上躯壳,恢复往时匆匆的步伐,诶?列车里的时光怎么好像老是在打转转啊。

不由失笑,将游移在身边的想法一把挥走,然后开始细细打量起上一位乘客留下的躯壳,小心翼翼地打开,原来是一双浅褐色的旧皮鞋和一条裤脚翻起的棉毛裤,这么简单的物事,也需要这么久的时间抉择它的去留吗?我停在位置上,全然不知喜婆提着老钟又颤颤巍巍地晃到了我的身侧。

“丫头,想什么呢?时间都过去了。”

我猛然回头,喜婆的眸子还是那般清亮,我的身影映在里头,似乎也清亮了许多。

“丫头,要到站了。”

我怔怔地望着喜婆,一如当初踏上列车的时候。喜婆将那盏老钟递到我手里:“到站了,下车吧,丫头。”

这是哪里?我为什么要下车?我的终点站到了吗?那这车上由谁检票呢......

无数个问号萦绕在我嘴边,我却只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喜婆,这列车可有名字?”

“名字啊?要知道这做甚。”

喜婆笑了笑,将最后一句话缓缓吐出,“许是时光列车罢。毕竟这时光啊,也是周而复始的。”

话音刚落,列车靠站。喜婆又颤颤巍巍地走向下一节车厢。

我提着喜婆的老钟离开了时光列车,眼前是在列车里看过无数次的熟悉景象。

一块显眼的绿藓映入眼帘,旁边的字迹早已脱落了不少,但时光还是将它们的浅浅印痕留在了那块斑驳的古墙上,我启唇缓缓念着墙上的字:“起点——中山站。”

“滴——”

手上的老钟开始走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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