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妇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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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破旧的房子旁,挺立着一棵枯木,风起枯枝吱吱作响。屋内,三两个人围着一具干巴尸体,他们肯定在想:要怎么处理这具尸体。乌黑的角落,一个脏兮兮的女孩子蜷缩那里,她眼睛无神,身上除了披在身上的白衣是新的,其余无一不是破旧。一只老乌鸦留下凄凉一声“呀”,扑着翅膀飞走了,枯树掉落一根枯枝。黑夜、凄惨、死亡,似乎无人留意。

往日,静谧的村落月光洒满,光影交错,萤火虫飞过来飞过去,好似舞动精灵。今夜,乌云压下,村里只有零散房屋有星点光亮,无尽黑暗诉说死亡归去。几个人把尸体抬进一具快被蛀虫咬破的棺材里,赶着黑夜抬出门了。女孩被遗忘在角落,最终没有参加死人最后的葬礼,村头新立的坟头也没有得到女孩最后的跪拜。

当晚死的人是村里的老寡妇,无儿无女,一生干净得走了也没有留下半桶米。那三个人抬着棺材出门后再也没有回来,屋里的蜡烛也快燃尽了。女孩突然抱头痛哭起来,哭得那叫一个惨烈。许久之后,蜡烛燃尽了,屋内只剩下女孩抽泣声。

她好似想起了什么,突然大叫一声:“婆婆!”回应她的只有无尽的沉默。安静,安静得只有黑暗那只蚊子“嗡嗡”在叫。她起身,眼睛好像看见光芒一样,准确地走到了那张咿呀作响的床头躺下,顺手拉起充满刺鼻味道的旧床单,从头到脚,全部盖得严严实实的,不留一根头发逃跑在外。不到五分钟,身体陷进去的地方,湿哒哒。深夜,裹在身上的破被子早已被女孩子踢飞,留下身体裸露在无尽黑夜中。她也不过一个五六岁的孩子。

黎明,旭阳破晓。屋内,大公鸡咕咕叫,吵得窝在公鸡身旁的母鸡接连拍打翅膀,强烈抗拒公鸡每天早晨打搅它美梦的行为。而屋内,土壤恰巧接住了从绿叶滴落下的露水。早晨,一切显得生机勃勃。

女孩起了,一如往常那样早早起床。身上还是昨天穿着的那套行头,昨晚新套的白衣还挂在身上,不过没有昨日那么新了,经过了与她为一体的睡眠,白衣沾上脏色。她环视了四周一圈,和往常没有什么两样,只是少了一个瘦小的身影。她感到迷茫,木讷地走出门。对了,昨夜的屋门没有关。

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门口,村里早起的人们又开始了忙碌的一天。村里那些人,锄头、镰刀往地里干活,身后还有些个小屁孩跟在身后,还有些个小屁孩嘴里还啃着红薯,嘴巴周边黑兮兮。女孩站在门口,每个路过的人都用异样的眼神看她一眼,并且窃窃私语:“真是个可怜的孩子”。她不明白他们是几个意思,她从昨晚到现在,只是很饿很饿。她跑回屋内,大口扒拉锅里仅剩的臊饭。这点饭还是昨天不知道那个好心人帮忙煮的,煮的量够几个人大饱一餐,但是好像昨天出现在她家里的人,没个饿的,除了她吃饭外,其他人都没动筷子。她感受不到臊味,只感到满足。

饱餐之后,她把白色外衣脱了。她似乎也明白,婆婆死了,往后她就是一个人了。

女孩其实不属于村里,血脉不属于这里,她属于远方,遥远得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地方。她是老寡妇外出走亲慰友时半路拾得的。从襁褓里哇哇大哭到如今模样,她从来没有离开过老寡妇半步。怎么说,就像,就像草木离不开土壤一样,不过,不知道谁是草木,谁是土壤。

寡妇还没死的时候,她们的生活过得普通又艰难。

寡妇习惯性天刚破晓,就摇醒躺在她身上的女孩,叫她烧火劈柴。很多时候,熊熊大火,炉上的一锅开水滚滚冒泡,硬是煮不出什么美食了,纯粹就是为了煮水而煮水。偶尔,家里有些个红薯,锅里还会出现一两个红薯。一个破小的房子,早就被炊烟熏得黑麻麻。女孩从来没有感觉到饿,她早就习惯了早上没有食物进肚子的感觉了。

她们经常日出而作,日落而归,寡妇的那一亩三分地,不够她们忙活,经常被整得像西方爵士皮鞋那样光亮。就像村里人一样,整天忙忙碌碌,还是一样食不果腹。

旭日东升的日子里,她肩上经常扛着寡妇省了很久才买得起的小锄头跟在寡妇屁股后面。路上偶尔停下逗逗、瞧瞧路边盛开的牵牛花,摘下一两朵往头发插,甚至路边搬食的蚂蚁都能让她驻足许久。寡妇见她跟不上,努力撑开她粗大的嗓门大喊:“死孩子,瞎玩什么,赶紧跟上,今晚你还要吃饭吗?”女孩只能嘟嘟那张没有血色的小嘴,小跑跟着寡妇。

偶尔干活路上偶遇早出早归的老妇人,寡妇也毫不犹豫坐下来闲聊。一个寡妇、一孤儿,想忙的时候就忙,不想忙的时候也相对自由。

两个老妇女一起话就多了,总感觉说不完。她们聊聊李家媳妇上个月刚生的孩子,聊聊起小女孩。

“李老二的媳妇,又生了一个女娃。这都多少个了,四个了还是五个了,他们家孩子太多了,我脑子乱了,数不清。四个、五个全都是女娃子,我前两天上门,李老二他媳妇说,这是最后一个了,不生了。”老妇人那神态,女人好像生不出男孩子就要遭天打雷劈,“女人,你不生个男孩子哪得,那岂不是断根了,以后死了都没有人给你埋土。”

“要我说,那妞肯定还要生,而且必须要生个男娃出来。那妞也才不过三十五六岁年纪,完全还可以生三四个孩子,生完去,孩子多多热闹。”寡妇一辈子生不出一个蛋出来,说起别人生孩子,那感觉就像要生在自己家一样。

“也不一定生多就过得好,孩子多,日子苦,苦了孩子也苦了父母。哪像你,身边有一个妞跟,至少不用担心吃不饱。”老妇人瞧了一眼早就丢锄头跑到野草地里去摘花的女孩,继续到,“这个孩子也是可怜,幸好得了你在身旁。”

“这个孩子的确可怜,跟了我,也不知道我哪天死了,她怎么办。前几年我外出,她父母就是把她丢在草堆,几个月大的孩子,被冻得早没了哭声,嘴巴发紫。我以为她就这样死了,我抱回来尽心照料一番,她福大命大,长这么高了。你们问我,怕不怕她长大了不给我养老,跑去找她父母?我哪里是怕,我巴不得她父母过来找她。我等不到她给我养老了,我是没有命把她养大成人。福人自有天命,一切靠她自己了。”

女孩不知道世道险恶,她看到蝴蝶追蝴蝶、看到花玩花、看见泥巴捏泥巴,俨然一只自由自在的鸟,在广阔的天空尽情翱翔。孩童毕竟是孩童,吃饱、玩够,脑海装不下别的东西了,更别说未来和险恶。谁见过娟娟小河里的鱼虾惧怕前方急流,心性未熟的小孩哪里知道阳光背后还有一团团黑暗等待。

“你们都是有福人,肯定能相伴终老。”

老寡妇摇摇头,无声笑了。明天晨起她还能不能叫起女孩子,还是未知数呢。一个老人无儿无女,一个老人子孙满堂,就这样闲聊许久才分开。

呼叫起小女孩,继续往地里忙活。

太阳高照,热气从泥墙生起,女孩汗流夹背。她丝毫感觉不到累,每天如此,生活没有添加新乐趣,平凡又饥饿。

她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日子还能持续多久,她就像一个尘埃,不知道下一秒将掉落在哪里。

老寡妇和小女孩一起生活了五六年头,她们血脉早已连到一起,像似母女,又似祖孙。山头的雏鸟,干瘪的老鸟,大雪漫漫,谁又先谁一头。

光明和死亡,总有一个先到。人与人之间,从不可能共生共死,到底还是那个白头的人先走,也好过看到黑发的悲哀。

寡妇死了,死在了风平浪静的一天。这一天,风好,鸟叫,乌鸦来回驻足。

死前一天,寡妇还和女孩干活,死的那一天,早上已然没有了力气再叫女孩起床,再也没办法煮那两个仅有的红薯共进最后的晚餐。她甚至没有力气开口和女孩说上一句话。她的死,就像她们的相遇那样,突然又合乎其理。

女孩一如往常,生火、烧水,整个屋内充斥着烟熏汽,熏得寡妇来回变脸,大口呼气。女孩不知道寡妇躺在床上意味着什么,她只觉得寡妇累了,要多干点活,寡妇才会更开心。她不知道寡妇此时多么需要她。

许久了之后,寡妇还是没有起床的迹象。好奇心还是驱使女孩走到了床边。寡妇气息越来越虚弱,眼睛无法睁开一条线。寡妇听了女孩的脚步,女孩的气息,她挣扎抬起那只皱褶的手抓住女孩的手。

一秒、两秒......五秒,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抓住女孩的手掉落下去。寡妇死了,死在了有风、有光、有鸟叫的早上。

女孩不知道死亡是什么,她还在屋里该做什么做什么。直到寡妇再也起不来,再也不出声,她心里才生出恐惧和慌张。她冲出屋门,找来了村里的大人。

晨起,村里荒地堆起了一座崭新的坟头,没有墓碑,没有文字,没有供品。

明天在哪里,倒在路上,还是站在阳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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