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已5月初,郁金香逐渐凋零,樱花的花瓣散落满地,金色的油菜花花海也被成片地收割。虽然感觉今年的冬天格外久,但不论冷空气如何闹脾气,大自然依然坚定又温和地按照自己的方式行事。不知不觉,春天已走到了尾声。其实每年都差不多如此,春天悄悄地抚着我们的脑袋,唤醒我们的身体,让我们习惯享受越来越多的阳光和被绿色包围的感觉。
布鲁塞尔国家戏剧院在这样一个时段安排Armel Roussel导演的新版《春醒》真是再合适不过了。无独有偶,巴黎的Comédie Française也在同期安排了自己版本的《春醒》。相信在德国此刻也有同样的安排。因为今年是《春醒》的作者Frank Wedekind逝世一百周年。
《春醒》的春天是一群14岁孩子们的青春。时间跨度大概几个月。剧本没有提供吻合线性时间线索的结构。情节都被撕碎了,没有连续性。观众要在一堆故事碎片中,一股又一股浓烈的情绪宣泄中,寻找可以辨识的讯息。此外,原版戏剧需要将近40人参演,而在Roussel麾下,通过一小帮演员每人身兼几个角色,参演人数大幅削减。这也加剧了本剧在剧情线索上几乎无迹可寻的状况。
这是一部浸透着悲剧的喜剧。剧中的这些青春期的孩子们并非苦中作乐,而是真实地,天真地生活,而后又一个个被生活打垮。每场戏都有幽默的成分,而即便最有趣的桥段,都会以失落和悲伤结束。所有章节都加入了喜剧的材料,然而只要稍微细心一些就可看出懵懂和惶恐控制着每个少年的心。在幽暗的灯光中,在自上而下喷射的花洒下,在缭绕的烟雾中,到处渗透着忧伤,空气因愤怒后的颤抖而变得冰冷,忧郁在回荡的笑声中生长,蔓延。
导演Roussel自述从很久以前就对Wedekind的这部作品着迷。他指导的这个版本也可号称历史上最为大胆,最为野心勃勃。Roussel用这样的方式向这位一个多世纪前的德国先锋剧作家致敬。Wedekind于1891就完成了《春醒》的剧本,然而当年它就因为“下流淫秽,伤风败俗”而被封杀,严禁演出。直到17年后,表现主义浪潮席卷德国的20世纪初,它才被Max Reinhardt第一次搬上舞台,并即刻成为无可争议的经典。并因其精准的心理现实主义得到了弗洛伊德的赞赏。
必须要说的是,今天的Roussel的胆识一点也不亚于当时的Wedekind。他将所有场景都合并在一个单独统一的环境中。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大片潮湿的泥土地。道具除了一个草垛、一座土堆、两支路灯,剩下的就是一张破旧的皮沙发了……其次,他还执拗地安排了大量裸戏。所有演员都有裸露的戏份,主要演员还会全身赤裸。最后,作为配乐,他邀请了布鲁塞尔当地小有名气的女生Hip-hop组合“Juicy”与演员们同台。整场演出的氛围也因此变得更加诡异和极具爆破力。
泥土,作为Roussel这个版本的《春醒》中最重要的“道具”,不再是表明事件发生地点的标识,而是情感的表达媒介和承载"器皿"。住宅、树林、学校、墓地等等,都化作一片泥土,平铺在我们的面前。我们不能武断地指责他将原著的城市背景主观地变成了乡村。因为,舞台上Roussel搭建的不是乡村,尽管它看上很像... 与灯光,烟雾,音乐一样,这里的泥土是情感化的物质,而不是现实中的实体。
女孩们的侗体在泥土中翻滚,洁白细嫩的肌肤粘上几片湿润的泥土;男孩们扭动干瘦的躯体,把阴茎插入泥土自慰;家长们吵架,情不自禁地抓起一把泥土向对方丢去;男孩们在泥土地上踢足球,扭打,嬉戏;孩子们在土堆中埋藏自己的秘密;年轻男女在泥土中,草垛旁第一次品尝禁忌的甜蜜; 葬礼上,每个人都向自杀男孩的遗体上抛去一把土,一同将他埋葬……这都是同一片土地,同一种泥土。它沉默地吸允着人们的情绪,并把它们埋葬。生与死亡的根系在它腹中彼此缠绕。好似在Pina Bausch版本的«春之祭»中看到的泥土,亲切而又神秘。
Roussel强调,裸露,身体的全部裸露,在他的《春醒》中是必要的。夸张地展现性的欲望,多种姿势自慰,大篇幅地意淫,肆无忌惮地发出求爱的呻吟等等,都是必要的。因为这种夸张一方面可以理解为少年们对性的冲动,另一方面也表现了社会伦理对性的压抑。性,在这里成为了一种象征。它的另一个名字是,自由。在被规则笼罩之前,一切都是美好的。
看完演出后,我曾特意将其中的一个情节与《春醒》以往其它版本的影像资料同一场景进行对比。这场戏演的是,Wendla祈求她的妈妈告诉自己孩子是如何出生的,而妈妈却含糊其辞,避而不谈,不愿意说出那些成人才能知道的事情。Roussel版中的Wendla在地上撒泼打滚,抚摸自己的身体,尝试着自慰,在她妈妈身上摩擦,以示自己想要听到那些话的迫切。而其它版本中,这个场景远没有Roussel处理得如此激进。更像是两个成年人坐在一起讨论某个秘密,易或像猜谜一样,一人猜一人躲。然而,这哪里是关于"baby是从哪里来"的这个知识的讨论,Wedekind怎么可能想要这里恳求一堂生理卫生课。他想要表达的是一个充满生命力的孩子的欲望,一种健康的,无法阻挡的想要冲破牢笼的渴望。这个欲望和渴望生来就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要被满足。如此来看,只有Roussel真切地体会到了Wedekind的本意,并以看上去过分夸张,但实际上非常真实的方式表现出来。
从一开始的突兀,到后来的刺激,直到最终演变成了撕心裂肺。如果本剧的目的就是为了向令人透不过气来的那个世界竭力地发出一声呐喊,就像蒙克用画笔所做的那样,那么Wedekind的原著砸碎故事结构和现版本的导演Roussel要求极具夸张的表演的做法,都非常好地展现了这种情感状态。已经无法耐住性子慢慢地拨开现实的面纱,而是使用拳脚砸碎现实的表面和结构,双手捧出一个个躲藏在里面热气腾腾的灵魂。
这里的性,先是让我们浑身灼热,情欲难耐,而后又一盆冷水浇下来,冰冷刺骨。所以,当第一次看到女孩撩起自己的裙子,露出翘美的臀部,或看到一个男孩毫无羞耻感地表达着对女性身体的向往时,你可能会被惊吓到,或者并不由自主与他们同步产生性的联想。然而,这样的场景繁复出现,女孩们和男孩们都毫无顾忌地脱下衣服,每一次都比上一次更直接、果敢,每一次都比上一次更大胆,更自然,在这之后,你的大脑就不再有兴奋的感觉,身体也不会再情不自禁地冲动,一切开始变得过分激烈、令人焦躁不安,甚至悲怆。
当Wendla的妈妈对她说,她还没有到应该知道这些事(比如,孩子是怎么来的?)的年龄时,当Melchior的妈妈说他不能读《浮士德》,因为他还不能分清楚好与坏时,我们便意识到,这些少男少女的防抗并非只是荷尔蒙作祟的叛逆,而是象征着人类社会(尤其是当时普鲁士社会)对人性、对自由的公然压迫。追求着德意志理想主义传统,内心天生纯净,励志要做道德楷模的Moritz,即便心甘情愿地服从着公共规则,看似完美地符合时代给予正常少年的一切道德标准。然而,他变成最容易被击垮的那一个。
回想戏剧开始的一个情节: Melchior对榆木脑袋的Moritz大喊着“Instinkt”(直觉)……然后又重复了几次。是的,我们要的不是理性。作叔本华的读者,作尼采的信徒,让生锈的铁栏和腐朽的篱笆在青春的炙热的火焰中毁灭吧!演员们剥去身上的衣服,泥土替代了一切,推倒了所有原先被视为必要的墙壁。但当所有都被摧毁后,世界并未变得清澈,而是陷入了混沌。这便是这些孩子们的抑郁极致所在。没有办法,无处可寻,四散求生,固执地在一片混沌中摸爬滚打。这是他们的现实,他们的生活。那原始的直觉因此而显得有些可怕。然而,那又怎样?!世界本来就是如此建立起来的。在人类尊崇的一切价值还为成形之前,是直觉引领着我们走向文明。
布鲁塞尔国家戏剧院在本剧的宣传单的最后还推荐了基本历史上经典的、关于少年与社会对抗的故事的电影,另外还包括两部我个人就很喜欢的英国连续剧:《Skins》和最近刚热播过的《The end of the fucking world》。为了协同《春醒》,戏剧院还在一层大厅展出了Lara Gasparotto的摄影作品。出生于比利时列日的女摄影师Lara,她的作品曾多次被选作歌剧,舞蹈和戏剧演出的海报,其中还包括巴黎歌剧院的演出。Lara的照片世界与Roussel的《春醒》的确有着殊途同归的意味。
另外还想强调一下,这部戏中的是德国青年的精神气质真的非常精准。如今大多数德国青年的性格中都能看到些许这样的情节。我们甚至可以从中找到Imhof刚刚获得威尼斯双年展的《浮士德》的影子。尤其是那场三个男孩集体自慰的戏。三人俯身趴在地上,靠阴茎在泥土中摩擦来自慰,比谁能坚持到最后到达高潮。其中两个男孩后因争执,连裤子都没来得及提就扭打起来,另外那个男孩则一边仔细盯着看,一边把手伸进内裤继续自慰。虽然没有设计自慰的情节,但Imhof的《浮士德》中也含有大量扭打和旁观的戏。对于Roussel来说,他想要突出表现的是欲望和欲望不能被满足时的愤怒。在14岁少男少女的身体里,欲望和愤怒交织在一起,无法分清彼此。Roussel之所以如此露骨地袒露身体和身体的需要而没有感觉一丝不堪,是因为他——就像Wedekind本人一样,认为这种行为和思想本质上根本就没有丝毫的不洁。再次强调,围绕着性所设计的所有情节,其背后的隐喻则是被囚笼的自由。如果我们理解到这一层面,那么就不难明白,这其实就是另一部Imhof的《浮士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