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一代人,若干年前,不懂《大话西游》里的爱情珍贵,若干年后,不识《妖猫传》里的诸行无常。
——题记
2017年末,梦枕貘和陈凯歌两位大师跨界合作,拍出了气势恢宏、精致瑰丽的《妖猫传》。它讲述的是在大唐瞬息万变的背景下,来自日本的沙门空海和大唐诗人白居易因妖猫的刻意引导,一步一步将绚烂大唐下被掩盖三十年之久的时代悲剧——贵妃死亡的真相揭开,从而将他们各自使命升华的故事。
在这个故事里,众生深处红尘,欲海中翻腾,各有各的偏执和悲楚。
有万象众生,敏感纯粹的白龙,虚伪自大的玄宗,愚昧浅薄的陈云樵,端庄柔美的贵妃,慈悲坚毅的空海,狂傲洒脱的白居易,悲悯济世的惠果和浪漫豪迈的李白;亦有种种因缘,因执生嗔,因欲生妄,因舍得而成就,因慈悲而证悟。
何为真妄
开明大度的大唐引来四野八荒的目光,可是站在大唐顶端的皇帝并不是一个称职的帝王。
玄宗不能容忍有人觊觎他的江山,窥伺他的美人。他赶走李白,轻蔑阿部,而对于造反之心路人皆知的安禄山,玄宗又表现出最大的宽容,最高格的待遇。玄宗散发亲自击鼓迎接,企图用自身的人格魅力安抚感化毫无收敛的安禄山。
李隆基是一个矛盾又自负的人,仓皇出逃,他自若镇定的大喊:“我还是皇帝”;卫兵叛乱胁迫,他语态不屑:“妄想”;哄骗贵妃,他再诉衷肠表真心;痛打高力士,他疯癫又克敛。
他保全了自己的权威,杀了所有知道贵妃死亡真相的人。他把杨玉环的头发丝儿放在机关重重的七宝函,并上了一道道锁,任由旧宫废弃。外人只道他情深义重,却不知他是愧疚而不敢正视那段回忆,因为他曾用帝王之爱欺骗了一个拿全部真心相待他的人。
电影中,白龙则是与玄宗同样强大心狠的存在。但白龙不似玄宗工于心计,城府深重,他狠绝又脆弱,孤傲而善良。
贵妃死后,他的眼里只剩仇恨。爱恨变成唯一,便失去本身的意义。为报贵妃知遇之礼,他挑战皇权,与友反目,舍弃肉身,大开杀戒。
人是以历练来成就智慧的,只不过有的人太过自我,白白耗损了无尽的感情和时间。以爱的名义去伤害,前者如李隆基和陈云樵,他们都无法忍受自身的缺陷和不堪,他们极力伪装自身的强大,享受着众星捧月般的瞩目,活在一个又一个自我欺骗的谎言里。等到真相大白,还试图自圆其说,维持最后的体面。后者如白龙,在不断的报复中变得越来越残忍,将自己困在复仇的绝境,容不得别人和自己的丁点错误。
可见一个人太过于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无虚怀若谷之格局,亦无深藏若虚之身姿,总会颠倒妄想,自欺欺人。
了悟生命真相的目的,拥有不是为了凌驾,看透不是为了决绝。故事最后,白龙终于放下执念,直视真相,摆脱痛苦和枷锁,化为振翅长歌向光而去的白鹤。万千妄想放下终见纤尘不染本性,证得无上密。他依旧是英姿绝伦的白鹤,纯粹干净的少年。
何为极乐
在《妖猫传》中,最值得品味流连的片段无疑是极乐之宴。所有主要人物在这里汇聚,然后割裂走散。
极乐之宴上,李白的倨傲悲狂与旁人的纵情恣意交织在一起,怪诞又和谐。当杨玉环亲自向他表达对“云想衣裳花想容”的喜爱时,他不顾贵妃的颜面,否认了诗是为她而作。李白直言不讳不只因为他的真实纯粹,更因为李白真正懂得何为极乐。
极乐之宴,盛极必损耗,乐在刹那,须臾塌散。在歌舞升平中,觥筹交错间,只有李白为笔下那个并不存在的美人流泪唏嘘。“这诗,没那么好。”世间多苦楚,韶光难留住,那一滴苍凉的泪是对看透极乐本质的最好诠释。
人类太渺小,肉体太脆弱,根本承载不了动魄的美。更何况是集三千宠爱于一身的贵妃,在盛世,她是大唐的象征,而在乱世,她是祸国的罪人。
顶级的缘分必定经历累世劫,在不断地折损中变得勇敢和宽容,直至相聚。真正的夺目必经大起大落,在等待中敛尽一身光芒,只为机缘成熟时那一刻的耀眼。
而那些消耗福缘以纵情为乐的人,即使权贵如玄宗倾尽一国之力,不配也留不住这样的缘分。真正的神仙眷侣多有传说,而不见踪迹,大抵是外显付出的代价太重。所以贵妃消陨,玄宗痛苦余生。
不管是历史还是电影,杨玉环都是那个辉煌年代中的灵魂人物。《妖猫传》里,为了解除玄宗的困境,她带着对玄宗的牵挂和与玄宗重逢的希望赴死。贵妃是一个善良的人,为爱而死,这是她相信的爱情。
很多人被贵妃的气度折服,因她对爱的成全,便认为她是第一个证得无上密的人。但真正的无上密从来就不是跟爱有关。
《佛说解忧经》中有云:“如是无边轮回众生,贪爱、无明、颠倒,陷爱欲泥中,生死轮回,不知其数,是故令汝,学断轮回。”为爱惨死的杨玉环只不过是深陷爱欲苦海中的一个可怜人罢了!
欲由爱生,有渴望,有执着,有欢喜,有痛苦。爱,是产生一切轮回的根本。从开始到结束,皆是因为“爱”所求。
众生因爱欲生出贪着种种的“我”,故最爱惜自己的性命。又因“我”的需求,以“我”这个生命实体生出种种爱欲之心,以至生生世世流转于生死轮回。
何为无上密
空海负师父遗训,只身前往大唐,欲学习大唐无上密,将能超越生死的天法带回日本。在查探妖猫线索时,空海和白乐天偶遇扮成卖瓜人的惠果向众示幻,人人怀捧幻化的瓜欣喜而去,只有空海不为所动。空海出身佛门,自然比世人多了一副通透清浅的灵魂,他参破种种幻象,却总在密法门前徘徊止步,不得其究竟。
另一面,与他同行的白乐天也陷入到创作《长恨歌》的桎梏中。乐天为杨玉环不平,大唐陨落不是她的错,她不该如此孤独地被葬在马嵬驿。他希望写出能堪比《清平调》的惊世之作,让杨玉环再活一次。但是在创作的过程中,他对世人传颂的帝王贵妃的爱情产生了质疑,《长恨歌》在苦思与烧毁间不断重复。
“一念迷,全真成妄;一念悟,全妄成真。”所幸,两个赤诚的人最后都圆满了各自的使命。不管是灿烂还是无闻,这些人都曾是为盛世大唐增辉的一笔浓彩。
同样有完整就有残缺。妖猫每次作恶,必挖眼珠。
五浊恶世里,眼根是众生沾染污垢的根器之首,由眼根而生相,凡夫俗子见珠宝起贪心,见美人起色心,见奇物起玩心,贪着种种上妙之事,流连忘返,迷失本心,因眼根积业见障而不自知。
原著中,惠果对空海最后一次教诲中说道:“下探人心深处,自我不见了,言语也消失了。它无法用言语形容,是言语无用的场所。想抵达那地方,惟有穿过心的通路才能抵达。 许多人以言语、知识、仪式、书籍及教诲,将它玷污了。要把它们全部丢掉……可是,言语是必要的。仪式、经典、教诲、道具也都是必要的。此世间的所有人,并不像你一样。对于跟你不一样的人,言语是必要的。”
一只瓜解不了众渴,独有真相无法立世。佛是一位彻底的觉悟者,深察明了一切因缘,根据众人的不同根器,行种种方便教化众生,调伏其心。惠果大师身处闹市,用极速结果的瓜点化见障的众生,渡众生脱离惑业苦。
人虽机缘果报不同,但同受情感和回忆所困,“密法”又经人世而诞,随着生命的死亡,一切终将为空。
在尘世中历练,存在的都将消弭,激烈的都将平静,真真假假终究成空。
何期自性,本自清净。人生百年过客,执念为嗔,贪欲生障,不贪不着无求无我则为无上密。
观照本心,去察觉细微之处的玄妙,自可成就不生不灭、不动不摇、不来不去、不增不减、常住不变的真如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