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概十天前,晚上突然梦到姥姥姥爷家那座老宅。同每次回家中的印象完全不同,这次老宅的四周挂满了白灵,见到的所有人的脸庞都是匆忙而模糊,听到的也只有嚎啕的哭声,可意识里却始终有个确定的信息——姥爷去世了。
老话常说:日有所思,也有所梦。可这个梦,它是莫明而来的,却又给人一种参杂目的性的真实。因为我知道,姥爷这一年来身体状况急剧下降。以至于第二天醒来后给我这样的预感: 姥爷他来看我了,他很想我。
便打电话给母亲问,姥爷最近身体如何。她说,挺好的,还是那样。
好像家里跟在外的孩子说的最多的谎话就是:一切都挺好的,不用你惦念,只管照顾好自己。
2
我是家中孙子辈里面最小的一个。十三岁前,一直生活在农村老家。我们家和姥姥家大概有三公里远,用家乡的话说,就是两地离六里地。两个村子之间隔着另外两个村子。
在童年的记忆里,这段路是很长的。有时父亲骑着摩托车载着我和母亲,夹在他们俩中间的我甚至会睡着。但最怕的是母亲领着我从小路,穿过另外两个村庄和一大片庄稼,走着回姥姥家。所以每次在姥姥家吃完午饭后的那段路绝对是儿时的噩耗。
而十年后当我有机会再踏上这条路上的时候,竟突然发觉原来那片庄稼地也不过那么大,村庄里面的房屋是如此的矮小,原来这条路是这么的近,拐几个弯,没多久就到了。
可那时候真的觉得,这肯定是我这辈子走的最远的路了。
可那个时候也真的十分喜爱去姥姥家的。姥姥姥爷一共有五个孩子。我母亲排行老四,上面有两个姐和一个哥,下面还有一个弟弟。姥姥姥爷很偏爱我母亲,因为她是他们的“老闺女”,他们喊我母亲“三丫”。
从我记事开始,就知道大姨、二姨还有老舅他们几家是生活在城市里的。我们家和大舅家住在农村。大舅是与姥姥姥爷同住的。那是个大宅,是整个程庄子里面规模最大的建筑,有十几间房。听母亲讲,这是旧社会地主家的宅子。而怎么成了姥爷的家,我就不知道了。所以,那所大院就成了我在姥姥家时最好的游乐场。偌大的院子,任我驰骋。
再一个原因就是,每赶城里面的长辈们回家团聚都会带好多好吃的。从小受姥爷姥姥疼爱的我在这个时候肯定会饱有口福,临走二老也从不会忘给我装上一大包各式各样的吃的喝的。只要我要,只要他们有。
那时候孩子的世界里,只要有好吃的,就是最好的礼物。
3
姥爷屋子里靠炕边立有一个碗口粗的细长的树干,大概有一米五左右的高度,头三十公分刻满了一圈圈的槽印,有些槽印早已被摩擦的黝黑发亮。树干前面始终会摆着一把椅子,那是姥爷除了庄稼地外第二个职业场所。
姥爷可是个正宗的手艺人。年轻的时候同人学过编鞭子。在中国,在八九十年代北方的农村,这个手艺是很令人羡慕的。在那里,每户庄稼人都是靠土地吃饭的。所以就少不了各种农具,赶车的鞭子就是其一。姥爷的鞭子是纯手工的,尤其是鞭梢,都是拿细致的牛皮拧做而成。整个鞭子甩起来,声音清脆,路径带风。质量在五里八村那都是响当当的。而且,姥爷为人宽厚善良,卖的农具价格压的都很低。在集市中,只要一提卖鞭子的那个老爷子没有人不称赞的。所以,他的生意特别好。
后来,姥爷把手艺传给大舅。后来,姥爷和大舅一起出摊赶集。再后来,乡里面对集市场地重新圈定规划,从此生意越来越不好,因为即便在农村牛车或驴车也逐渐用的少了。有时候一个集市才卖几块钱。再后来,姥爷岁数大了,便不再追赶集市,留在家中做鞭子。只得大舅仍会到一些人口多的集市再去碰运气。不久后,大舅也不再去了。姥爷和大舅都失了第二职业。
而似乎一个时代就这么过去了。
其实对于赶集,小时候的我却不像其他孩子那样,对它极为热捧。那里的热闹集中在小商贩的喊卖声,大人的砍价声,小孩的哭声,牛羊的唤崽声,汽车的喇叭声···而在集后,空旷的场地竟显得尽是凄凉,地上也不失一片狼藉,与刚才的热闹俨然对比。
不过母亲确是常要赶集的。一是要买些日常用品,再一个便是看看姥爷。所以往往这个时候,我就会被母亲安顿在姥爷摊位前,坐在大舅的车子上面,看着姥爷跟过往的老人问候,听着大舅同买家推荐自己的货物,等着母亲买东西回来。姥爷也会卖货的,卖到的钱会如数交给大舅。姥爷甚至来赶集前身上从不会装钱的,这直到集市上新来了一家做拉面的面馆,才有了改变。
因为新鲜感,我便很喜欢去他们家吃拉面。那时候记得特别清楚,是两块钱一小碗。可对于十来岁孩子来说,小碗是足够的了。从此的赶集我就有了目标,即便仍不喜欢赶集,可却喜欢吃拉面。姥姥从此便会从家里事先给姥爷装上2块钱,叫他一定要带我去吃碗拉面。姥爷也是这么做的。他会坐在我身边跟旁人微笑聊天,我也早已不记得对方是谁,聊的什么,却清楚记得常有人会说:
“老爷子,又带你外甥吃面来啦”
“哈哈 是啊,你也在这儿啊”
从此记忆里,集市上有姥爷,姥爷领着吃拉面。
4
姥姥17岁就嫁给了姥爷。他们相挽走过了63年。我们小辈们曾和姥姥姥爷说,你们俩这个可不止是金婚啦。姥爷听后不说话,标志性头往上杨一下,一笑。姥姥也是在那里只顾咯咯笑。
姥爷平时话很少,大都是姥姥主动趴在他耳边和他说,他才会回些话。有时甚至是点一下头,嗯一声,姥姥也就会意,然后走开。姥爷爱看皮影戏。姥姥也是一样。但姥姥眼睛不太好,所以就习惯坐在炕上听。而姥爷却是眼睛出奇的好,耳朵偏偏有些聋,所以这两个人很好的搭伙。也许两个人在屋里半天都说不上几句话,可却是那么和谐,安逸。就像一幅画,每一笔勾勒的都是恰到好处。给人美的感受。
但姥爷绝不是拒人千里以外的人。他爱笑,见到孩子们回去,看到他的第一眼,一定是站在屋门前那张个高大的身躯以及最和蔼的笑脸。而脸上的每一处皱纹仿佛都在跳跃。
06年我们家搬到北戴河。因为上学,所以回老家的机会少了很多。可每次回去,姥爷最关心的莫过于我的学习。他虽然没有上过什么学,却深知读书的重要性。嘱咐最多的便是要好好学习,因为他认定只有学习才是出人头地的最好捷径。而事实上,也是这样的。
今年夏天,我从军校放暑假回到家中去看望病榻上瘦弱的姥爷。当时他说话已是很吃力的。讲一句话要歇上好一阵子。我坐在他身边,从他看我的眼神里我知道,他想对我说些什么。我把耳朵赶忙凑过去,等了好长时间,姥爷就像泄气般的一句话钻进我的耳朵:
“别在学校谈恋爱”
母亲在我身旁听到后眼泪一下子噙在了眼窝里。我的心里也是咯噔一下,不禁鼻子一酸。而赶忙回答道:
“我会的,姥爷,你放心吧,我不会在学校耽误学习”
姥爷长出一口气,嗯一声,便不再看我。扭过头望向窗外的蓝天。深邃的眼睛陷得很深。
那天天气特别晴朗,偶尔的白云也是点缀。前院院子里的菜畦里面种满了绿油油的各种蔬菜,阳光下,生机勃勃。
5
在儿时的记忆里,前院种的是旱烟的。都是姥爷和姥姥一起种的。
姥爷钟爱抽烟,而且习惯抽老旱烟。姥姥气管很不好,有的时候旱烟呛到就会咳的厉害。但她没有说过一句不让姥爷抽烟这样的话,反而和他一起照看前院种植的旱烟。后来,两个人岁数都大了,儿女后辈们都不太想再让姥爷抽旱烟锅,劝了很久,姥爷终于不再抽旱烟,改成了纸卷烟。之后,姥姥的肺病也越来越严重,这时候姥爷也就连纸卷烟都抽的少了。
10年夏,姥姥急性脑出血住进了医院。姥爷的天塌掉了全部。两个人形影不离了几十年,早已习惯了彼此在身边的存在。一个动作,一个眼神,甚至一个呼吸都是如此的熟悉。而如今,见到姥姥瘦骨嶙峋的身躯平放在医院的病床上,身上插着管子,姥爷变得很是急躁。动不动就发脾气。他是无措的了。
我最后一次见到姥姥时正是这样的场景。我趴在她身边对她说:
“姥,我是成头,我来看你了”
我对她笑。我想给她看我笑的样子,因为我想让她记住我笑的样子。哭,留在背后。
姥姥那时就那么直直的看着我。但我感觉得到,她是已经认出来我的。母亲说,姥姥在医院里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三丫,你回去吧,多累啊!”那是母亲和春媛姐俩个人晚上在医院陪着她。再后来,姥姥就没能说过话了。
我勤劳心善的姥姥啊!
在我童年的岁月里,在姥姥家住的次数是比较少的,不过却丝毫不少温暖。那里晚上有热乎的炕头,可睡在那里的一定是姥爷,因为姥姥怕太热,不让我睡在那里。所以第二个才是我。那里很早就会把灯关掉,然后就会有姥爷给讲的故事,是关于傻姑爷的,每次听都会让我大笑不止。那里一早醒来会有殷切的目光,姥姥姥爷会起的很早。姥姥会在我旁边坐着看着我,姥爷会坐在地上那把他专属的椅子上抽旱烟锅。等我醒来,他一定会问:
“醒啦,想吃点啥啊”
“想喝奶粉,要疙瘩多些的”
“好,哈哈”
“快给孩子冲去”姥姥会不失时机的督促着。
6
姥姥在那年冬天还是离开了我们。
那是个冷得刺骨的凌晨的夜。我在院子里,隔着一道厚厚的门帘,还没有掀开走进去,哭声已经刺耳而来。家里养的那条大黑狗,那晚却静的出奇,窝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只剩枯枝的枣树在昏黄而又冷冷的灯光照射下,张牙舞爪的。远处也没有一点灯亮,这是一座再小不过的村庄了,一切都是这座小村深夜里平时的景象。除了这座大宅。因为这里灯火正明······
姥姥在被抬走那天早上,很难从门里过去,试了几次,也没能成功。最后,在众人的阵阵说辞下,才走了出去。
姥爷是没有随人群而去的。姐姐留下陪着他。姐姐说,爷俩在人群散后抱着大哭。
姥爷对她说:“你姥姥不愿意走啊,棺材都抬不出去啊,她不愿意走啊”
姥姥的棺材一定是最好的。这是姥爷对孩子们说的。
“我死了拿席子卷吧卷吧都可以,但你妈这棺材一定要最好的。她跟我不容易。”
在一切都散去后,老宅子里又恢复了平静。屋子里仍还是鲜有话语,只是这次画面里尽是清凉。
母亲他们几个想把姥爷接到身边来,可姥爷始终不肯。他说,“你妈就在这个家里呢,哪也没走。”
大家知道他脾气倔,也就不再强求他。
第二年冬天,我也入伍了。从此回到老家的机会则是少之又少了。
7
得知姥爷病重是在军校第二个学期的学期末了。推掉已经订好去深圳的行程,买到最早从广州回家的票。赶到家后,姥爷告诉了我那句:不要在军校谈恋爱。
那时他确实病的很重。可最值得庆幸的是,姥爷的状态却一天天的好转了起来。如今想起来,是不是他的业力足够,修行足够感动的苍天呢?
那时大姨、二姨、母亲也轮流回家伺候老爷子。教育一个人最好的方式就是身体力行地做给他看。我很庆幸自己生活在一个充满感恩与爱的大家庭中。这是耳濡目染的感染,不需要太多言语,自会做的足够好。无论是在平时还是病时,无论是姥姥还是姥爷,也无论是长辈中的任何一位,他们让我生命中长出更美好的部分,希望以后,我对他人、我的孩子也有如此作用。
15年我第一次从军校放寒假回家,穿着一身军装站在姥爷面前。姥爷竟然说:
“要是走在大街上,我还敢认这是成头么?”他两眼是噙泪的。我看得到。也记得请。
那是我入伍后,四年以来再一次看到我的姥爷。他显然老了好多。那年他88岁。可他那张标志性的站在屋前迎接孩子的笑脸,从我记事那天起就再也没有变过。这次变得只有背弯了些,腿站的没有从前那么直了。腿疼,是他的老毛病了。近些年是加重了的。
那次吃完午饭,我外甥女林林,他的重外孙女,“搀”着他从后屋走到前屋。那年,林林三周岁。
文字最大的意义在于它的流动性。
我不确定在几年后,或当林林长大成人后,她是否还记得她曾搀扶过自己老姥爷曾经走过几十米的路;也许她看到照片会记得。那以后我的孩子呢?他们却不曾合影。所以,文字与不同阶段、不同时空的人相遇,因此它有不死的意味。于是,收起泪水,铺开电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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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离开后是什么样子呢?我猜可能是他可以看到我们,而我们却无法注视着他。想想就挺难过的。
今天我可以确定,原来那个梦,真的是姥爷来看一下我。他告诉我,这个结局不错。要记得,姥爷临走前是惦记着你的。你要在这里踏实读书。不必对我牵念。
从此我会疾力奔跑。只想带起一阵小小的风。希望每一颗世间粒子都能为我传递,这样它就能撩起你的衣角。如果可以追的上,请它告诉您我的名字。
后记:
谨以此文献给我在天堂的姥姥,姥爷。今天起你们又重新走在一起了。也许,一直就没有分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