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中有真意,读诗已忘言

火了几季的《中国诗词大会》,始终没有时间追看,但见朋友圈里,对诗词的兴趣高涨,无论老少妇孺,“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的诗心大发,似乎国学的春天来了。

但每每看到有关报道,总不免想起八十年代的百科知识竞赛热,九十年代的大专辩论赛热,红红火火席卷全民,热潮退去,雁过无痕。

诚然,诗词曾经一度是中国文人走向仕途的手段之一。然而它最终成为“情动于中而形于言”的文学载体,成为中华民族的文脉。从三千多年前的《诗经》伊始,经历风风雨雨,那些鲜活也罢,死去也罢的文字,依然能告慰激励今天的我们。诗词于华夏,绝不仅仅是一种知识,一种技能,而是生生不息感发的力量。

五年前开始对诗词的了解,从王国维先生的《人间词话》读起,陆续接触各类谈诗说词的书籍,真可谓“乱花渐欲迷人眼”,细数下来,窃以为大致分为这几类:

博古贯通型:

以叶嘉莹先生的《叶嘉莹说唐诗》系列、《小词大雅》等和钱穆先生的《中国文学史》为代表:功底深厚,见解独到,有系统性,有方法论,却又深入浅出,绝不喧宾夺主。

美学反思型:

以闻一多先生的《唐诗杂论》,蒋勋先生的《中国文学之美》系列丛书为代表,他们深谙美学,将诗歌的外延扩展到对历史潮流的反思,对美学哲理的探究。

华彩美服型:

以几位当代作家安意如、随园散人等为代表,产量颇高,恕鄙人只看了《安得盛世真风流》、《最相思莫如宋词》。很佩服新兴作家们的文字功底,一篇五言绝句的赏析,可以洋洋洒洒写出几千字的美文。

剑走偏锋型:

此类作品数不胜数,研究方向五花八门,包括网推的《六神磊磊读唐诗》、江弱水的《诗的八堂课》等,前者可谓把唐诗写成快意江湖的奇侠录,后者语不惊人死不休,从诗可以读到博弈、美食、乡愁、死亡等等。

作为学生,对以上导读者作品的孰劣孰优,自然无力评价。但清代张潮的这句“说少年读诗,如隙中窥月,中年读诗,如庭中望月,老年读诗,如台上观月。”倒是和以上的分类暗合,代表了老中青三代人的不同感悟。

少年激情澎湃,诗词于少年,如画中美人,他惊艳于皮相的美,却触摸不到它的肌理;月色虽则撩人,他却不关心它的盈亏圆缺;他止步于管中窥豹,以为看到美的全貌并昭告天下。

中年内敛负重,诗词于中年如盟友,是理性的反思,心灵的较量。前有高山仰止,后有后生可畏,中年肩负承上启下之责任,他需要反省沿途的风景,却不能停留,阅历起伏让他。“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多角度审视着这个皮相,和皮相下涌动的气血。

老年洞如观火,诗词于老年,如同相伴一生的老妻,皮相已老去,深爱的是岁月的留痕,不朽的灵魂。他驻步回眸,返璞归真,回归诗词的本质,不再惊叹于“精妙绝伦”的华丽辞藻,在深美宏约的“神秀”中陶然自得。

以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为例,这首诞生于初唐的歌行体诗,曾被清人誉为“孤篇横绝,压倒盛唐”。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安意如如此解读:张若虚用月光营造了一个纤尘不染,空灵澄澈的世界,这个世界灵动丰富,无时不刻不处在变化之中……堪称美学的典范之作。

闻一多用“夐绝的宇宙意识,”“赎清了宫体诗百年的罪”来评价此诗,而蒋勋先生以它为《说唐诗》的开篇,赞为“用字、用句到哲学思想与文字上的华美,都到了完美的境地”。

到了叶嘉莹先生笔下,它只能算是写的非常流利婉转,辞藻很美,很多人一看容易被感动,却没有很深的内容和真挚的感情;钱穆先生的《中国文学史》中,唐诗部分是重中之重,但对这首诗居然只字未提。

叶老和钱老的评价,曾经让我有些不平,毕竟这首是我为数不多能背下来的长诗之一,它的意境与韵律之美,如同一首隽永的协奏曲,月光如钢琴声,潮水如弦乐,有深沉的慢板,有灵动的快板,间或优雅的行板,让人沉醉不已。

但沉醉总归有醒来的时候,接近知天命之年,渐能体会洗尽铅华下的质朴之美。如同米开朗基罗一生所做的三件《哀悼基督》,二十多岁追求肌肤骨骼的华美,七十多岁用未加修饰的粗犷表面体现死亡和朴素特质,临死前未完成的作品,只剩下依稀的人形,死亡已消散沉重的肉体,灵魂在飞升中救赎。

只是这实在是一个娱乐至死的时代,媒体们忙于糅杂万象,制造热点,吸引流量。冯唐可以把泰戈尔的《飞鸟集》译出宫体诗的味道,更不要提那些“但是,你早上的咳嗽我听见了”被炒作成性灵之诗。

说到这里,绝没有贬低《中国诗词大会》节目的意思,孔夫子曰: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可见能做到寓教于乐,交口称赞的诗词大会,无疑是符合夫子可以言诗矣的标准了。

兰若生春夏,芊蔚何菁菁。幽独空林色,朱歲冒紫茎。世间万物深蕴大美。用一颗易感的初心,放下尘嚣的纷扰,不为附庸风雅,从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出发,一起读诗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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