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无数双惨白的手臂在向她挥舞着。
过来呀,过来呀。
阴郁但轻柔的声音一波一波的钻入她的心房,像深秋的风拂过枯草,冷冽、潮湿,却混杂着若隐若现的麝香气息。她无助的听着,看着,感受着,这多年来一直囚禁着她的空间。她不是不曾想过反抗和逃离,但是那股飘忽不定的麝香味道总是萦绕在她的鼻端,牵引着她向前。
只靠近一点点吧,就一点点。
她每一次都这样对自己说,但是当有一天她回过神来,她的五脏六腑已经浸在这个陌生的空间里,开始腐坏。那又怎么样呢?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也许在这极乐的气息里腐烂也不是一件那么坏的事情吧。
那一只只的手臂,柔弱无骨,没有指甲的指尖轻轻的搔着她的心脏。无上的快感冲进她的大脑,她暂时忽略了其他内脏一点一点被腐蚀的漫长痛苦。还是那股若即若离的麝香气息,她愉悦的笑了。她的听觉变得极其敏感,指尖掠过心膜的声音,肺泡破裂的声音,胃内壁上的洞逐渐穿透到外壁的声音,咽下的唾液划过食道的声音,全部都随着她追逐那股香气的步伐由刺耳变得和谐。她沉沦其中无法自拔。
“有人吗?”
一个陌生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她特别不情愿的挣脱了那许多只手臂,逼迫自己远离那股诱惑的气息。在一只脚即将迈出这个空间的时候,她清晰的感觉到了体内的剧痛。虽然只是一瞬间,她还是不由自主的弯下腰去。
阳光太刺眼了,一切在阳光下都无处遁逃,无论是多么细微的变化。她痛恨阳光,因为在这阳光下,有这她抗拒面对的现实,和现实中的自己。
从小小内室走到外堂的走廊上挂满了古董镜子,但是每一面都被一层厚厚的雾气覆盖着。她压抑住了那转瞬即逝的剧痛,站直了身子,目不斜视的走过走廊。在走廊尽头有一张小小的古董写信台,她打开倾斜的盖子,从里面取出一只精致的面具。轻轻吹去上面薄薄的浮土,她熟练的把它带在了脸上。
“我想……订做一只面具。”
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打量着到访的客人。那是一个年轻的男孩子,穿着一看就是新缝制的廉价西装。男孩子局促的盯着自己的脚尖,她故意不去注视他脚上的那双旧皮鞋。即便如此,她并没有不露痕迹的把订做面具的价格透露给他。也许是他身上的干净气息,也许是他在阳光下忽闪的金黄睫毛,她早已残破的心久违的被温柔的牵动了。
“你想要什么样子的?”她轻声的问道,仿佛怕声音大了会让他的睫毛如蝴蝶般飞走。
“我也……不知道。”男孩子的头更低了。
“那你要不要先看看这些已经做好的面具?”
“那样,可以吗?”
她点点头:“请不要介意,慢慢看。我就在后面的房间,有事叫我。”
她转身回到了走廊,关上门之后,她并没有走回内室。透过门上的猫眼,她屏住呼吸看着外堂里男孩子的一举一动。
男孩子很快就放松了下来。他惊讶着,赞叹着,像在逛卢浮宫一样,仔细的欣赏着她的每一个作品。她从门后看着他棱角分明的年轻面孔,和他明亮清澈如清晨大海般的眼睛。每当他的眼神炙热的掠过她的面具,她都能感到一阵莫名的颤栗。有一种遥远又熟悉的喜悦渐渐充斥心间,她有些兴奋,但更多的,是不知所措。
终于,男孩子把外堂陈列的所有面具都看完了。看到他叫自己,她算好时间推开门,走出走廊。
她依旧是静静的带着询问的神情看着他。男孩子也依旧是手足无措的低着头。
“你做的面具……太美了,每一个都,太美了。”男孩子轻轻的说。
她没说话,内心却起了波澜。像一片落叶掉入一潭池水,波纹无声而缓慢的荡开。
“对不起,我还是不知道我想要什么样子的。我能……回去再想想吗?对不起。”男孩子紧张的憋出他的结论。
她拿起旁边桌子上的鹅毛笔,蘸了蘸墨水,在一方小小的硬纸片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她径直走到男孩子的面前,把卡片放进了他西装胸前的口袋里。
“如果你再来的时候是别人在外堂,用这张卡片可以找到我,我肯定在这里。”
男孩子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他本能的想要退开,但是鼻尖传来的那一丝慑人魂魄的香气让他动弹不得。
她轻轻抚平他的西装口袋,然后把他送到了门外。
过了一个星期,他回来了。听到他的声音,她几乎是跳起来从内室走出去的。男孩子依旧没有决定想要的面具,他也依旧是不敢抬头。而她呢,她也还是那样,静静的听,或者陪他静静的在满墙面具的注视下沉默。
从那之后,男孩子成了这间店的常客。他们之间也渐渐有了对话。她知道了很多关于他的事情,他今年刚刚17岁,是附近镇上书记员的独生子。他说他的父亲已经联络好了相熟的报社,他马上就要去做学徒了。
“你喜欢写东西?”
“是,我喜欢写诗。但是以后去了报社,恐怕就不能再随心所欲的写自己想写的东西了。”
“那你想要做什么呢?”
“我没想过。我并没有什么远大的志向,只希望能够和心爱的人一起过平凡的日子。”
“多奇怪,年轻人不是应该都想要流浪远方吗?”
男孩子有些复杂的看了她一眼,却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偶尔的,他们也会聊起他最初想要订做的面具。男孩子说,他从很小的时候就听说过这个城市里的面具店。这间店打造出的面具能够揭开内心的封印。这间店打造出的面具可以和恶魔缔结契约。这间店打造出的面具能够唤醒另一个灵魂。这间店打造出的面具可以永远拥有心爱之人。这些传言,让我想要亲自来看看。
“这些都对,也都不对。”
听到她这样讲,男孩子困惑的看着她。
“先不说这个,那些你听到的谣言,究竟是哪个打动你了呢?”
男孩子的脸又涨红了。他的手紧紧的握在一起,许久才艰难的说,是关于你的。
她挑起一条眉毛,关于我的?
恩。他们说,这间店的主人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天才面具师。
她怔住了,这个传言她已经多年没有听人提起。自从她踏入了那个黑暗的空间之后,她的才华,她的美貌,都逐渐失去了光彩。她也不得不在才华消失殆尽之前给自己打造了这个之后在人前一直佩戴的面具。
她慢慢的低下了头。面具终究是面具,做的再美,还是遮不住下面破败的本质。她回想着这些年独自在黑暗空间内外的挣扎,和在认识了男孩子之后,逐渐远离这个空间的意外变化。已经有多久没有被那许多只手臂,和那股麝香的气息,所诱惑了呢?
她伸出自己的双手,凝视着它们。我还有才华吗?我还能再创造吗?她微微的颤抖着,充满了恐惧的审视着自己的内心。使她恐惧的不是问题本身,而是她问出这些问题背后的原动力。她明明早已瘫在那个黑暗的空间里不问世事,不再关心才华和美貌,甘愿就此沉沦、腐朽;她明明早已认定只有那些惨白柔软的指尖,和那股若隐若现的麝香气息,才能使她体会极乐,不惧死亡。
可是现在呢?
她并不太想知道自己在此刻究竟想要得到些什么,相反的,她想知道,自己能够给予什么。她恐惧着,却又因那恐惧而兴奋着,一股久违的力量逐渐从她的内心涌了上来。一切都是能复原的吧,才华,美貌,和阳光下的生活。阳光下的他实在是太美好了,哪怕再痛恨阳光,她却无法抗拒阳光下的他。
“我来给你做一个面具吧。”
“可是我还并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没关系,交给我。”
从那天起,她把自己完全的投入到了给他制作面具的工作中。从阳光到星光,周遭的环境不再影响她的状态。她的身心,时隔多年,再次体会到了合二为一披荆斩棘的感觉。内心的力量源源不绝的涌现出来,僵硬的手指也慢慢有了生命力,她连停下来感慨的时间都没有,就这样日以继夜的在小小的工作室里打磨着倾注了她所有希望的面具。
面具做好的时候,是一个清晨。她揉揉已经酸痛的眼睛,拉伸了一下僵硬的腰身。手里捧着薄如蝉翼的面具,她走到窗前,眯起眼睛。
啊,原来在阳光下美好的不只是他啊!
她就像一个初生的婴儿一样,新奇的,惊喜的,打量着这世界的一切。她感觉自己和这世界再次有了联系,她感觉这世界宽容的重新接纳了她。
她转身走到了走廊里。正当她准备像往常一样目不斜视的走到走廊另一端时,她停下了脚步。她站在最大的一面镜子前,伫立良久。终于,她伸出手,擦干净了那面镜子。她逼着自己盯住镜中的倒影,从最开始的一片空白,到后来逐渐清晰的面容。她所看到在她美貌不再的脸上,竟然是闪烁的双眸,和微微上扬的嘴角。
她笑了。在那个黑暗空间之外的真实世界里,她第一次笑了。
她亲自把这个面具交到了他手上。他充满了感激和柔情的看着她,然后在她的授意下带了上去。
面具完美的契合着他的脸庞,他的存在也因面具而散发出了更加耀眼的光芒。
“我好像感觉……”他仰着头,转脸看向远方。
“你感觉什么?还合适吗?”她有些紧张的问。
他沉默许久。
“你说得对,年轻人应该志在四方。”
她怔住了。此刻站在她面前的人,已经不再是初见时那个腼腆局促的男孩子。戴上承载着她所有希望的面具的他,现在成为了一个坚毅勇敢,充满了开拓未来的希望的,男人。
“谢谢你,你果然如他们所说,是这世上最美丽的天才面具师。”他轻快的讲完,便转身离开了她的店,只留下她一个人站在外堂的中间,试图搞明白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只是想着把所有的希望都给他,却不曾料到给予的后果是失去。
多么可笑。
于是她笑了。古怪的,诡异的,肆无忌惮的,无法停止的,笑了。在那美丽的面具下面,是汩汩淌下的泪水。
照进外堂的阳光霎时变得刺眼。她仓惶逃进走廊,摘掉面具丢进写信台里。
黑暗中无数双惨白的手臂在向她挥舞着。过来呀,过来呀。阴郁但轻柔的声音一波一波的钻入她的心房,像深秋的风拂过枯草,冷冽、潮湿,却混杂着若隐若现的麝香气息。她微微摇晃着身体,有些犹豫。她想起了镜子中的笑容,她想起了重新接纳了自己的世界,她想起了阳光下其他美好的东西。可是,想到阳光,他的身影就会出现,她的心,就像被剜开一样疼。于是,她向前晃了一小步,然后又是一小步。
她跌了进去,那些柔弱无骨的手臂挥舞的更加厉害。它们张牙舞爪的拖住她,长驱直入的揉搓着她身体从内到外的每一个角落。到底是无上的快感,还是无尽的疼痛,她已无从分辨。
而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踉跄着追逐那股已经成瘾的香气,不问前程,不思来路,让自己永恒的腐朽在这个静止的时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