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愁
这些年,因为工作的原因,经常在各地村落间奔波,工作内容大抵是帮助当地规划旅游产业,实施乡村振兴。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要让年轻人记住乡愁,回乡共建美丽家园。无论哪个村庄,无论什么项目,我都在极力通过自己的专业知识去渲染浓烈的乡愁情怀,这是我工作的重要切入点和主要内容。讽刺的是,每每有人问起我的乡愁,却像我和故乡间隔着一层水雾,看不清,道不明。
年初,我与父亲回了一趟老家,后因疫情爆发,耽误了行程,于是难能可贵地放了个大假,有了十来天的返乡小住。我的家乡在闽东山区的崇山峻岭间,一个只有300多户人口的自然村,房屋保留着清末民初的建筑风貌,破败却风韵犹存。村前有一弯溪流延绵而过,清澈透底,称祭下溪,是村中的母亲河。早年村中未通自来水,村民饮水便从这溪中汲取,沿溪散落三两石台供村中妇女洗衣使用,偶尔一只白鹅领着几只鸭子顺水而游,嘎嘎的叫声与潺潺溪水相映成趣。在我眼里,家乡似乎是一幅水墨画,灵动,恬静。
村里已见不到太多年轻人,读书的走出山区在城市落地生根,安家落户,外出打工的只有逢年过节回家探亲,更像匆匆来去的旅客。我是他们中的一员,这是我20年来在故乡最长时间的停留,而且我知道,那仅仅是暂时的停留罢了。
我自家的房子是父亲20岁那年与母亲结婚时盖的。一层石头结构的矮房。村中极少有人用条石盖房,多是木头或者红砖。长大后我知道,当年父亲生活拮据,没钱购买木头或者红砖,靠着一身蛮力从附近采石场肩挑手扛回这些价格低廉的条石,砌起这样一栋简陋的石屋。也因此父亲劳累成疾,犯了心脏病,吃了十多年的药,家境愈加贫寒。
父亲在屋内留了一方后院,四十平方大小,种竹,种葡萄,种各种花花草草,还养了两尾红鲤鱼。我时常从伙伴那拿一些花籽播种,种得最好的当属夜来香。那是我童年短暂而美好的时光,后来父亲生病了,后院无人打理,也就衰败了。
如今,这石屋早已破旧不堪,无法住人。于是我与父亲便住进了三伯父的老宅。三伯母是个勤劳贤惠的女人,房子虽旧却打点得干净整洁,连一丝腐朽的味道都没有。这屋原是祖产,是我太爷手上所建,三进的宅子,归我祖父与他的三位兄长共同居住,分家后,这栋老宅给了三伯父。如今住进这屋里,似乎我与故乡的距离慢慢近了,眼前的水雾慢慢化开了一些,清晰起来。
我懂事后,我便没在老宅居住过,却对这老宅魂牵梦绕,它无数次出现在我思乡的梦里。
小时候,我是最怕冬天,也是最爱冬天的。怕是因为我老家冬天多雨水,又无任何取暖的设备,常常穿三件衣服都能感到刺骨的寒冷,颤栗不止;爱是因为冬天不似秋夏,大人们大晚上还时常进山劳作,可以一家人闲坐攀谈,灯火可亲。与其说爱冬天,不如说我爱冬天里积攒的那些故事更为贴切。
三伯父是个健谈而睿智的人,小时候我总怀疑三伯父曾经是跑江湖说书的“段子手”,因为他总能讲出这种稀奇古怪的故事,总能吸引家里的孩子们听得灵魂出窍,忘乎所以。乃至于常常临近深夜不愿回家睡觉,只有在大人大声苛责下,悻悻离去,恋恋不舍。
我印象最深的是伯父讲过一个田螺姑娘的故事。古代有一个农夫,家境贫寒,虽勤劳善良,却没有人愿意嫁给他为妻,快四十岁了,仍是孑然一人,成不了个家。一天,农夫上山耕作,披星戴月而归,见路中间趴着一颗大田螺,便把它带回家中,养在水缸里,每日换水喂食,好不悉心。约莫半年后,农夫打草回家,见家中床榻之上坐一女子,面容姣好,身姿绰约,甚为惊讶。女子踱步身前,将农夫身上的农具卸在墙边,让农夫在她身旁坐下。女子道,我是前村刘家闺女,因家道中落,村中恶霸欲强抢为妻,我跑了出来,误入你家,想在这躲避几日,我帮你洗衣做饭,以为回报。农夫没有拒绝,想这女子定是走头无路误打误撞到了某家,权当行善积德。谁成想,女子这一避竟过三年。农夫每日上山劳作,女子在家操持家务,男耕女织,日久生情。女子还为农夫生了一儿一女,一家人其乐融融,幸福美满。
三年后,女子留下一封书信不辞而别。信中言说,她本是农夫养在家中的田螺,为报农夫搭救之恩,求土地爷助她化为人形,三年为限,为农夫生儿育女。如今三年之期已过,她须回山修行,望农夫照顾子女,勿念。农夫与儿女抱头痛哭,感天动地。十五年后,农夫的儿子考中状元,女儿嫁入豪门大院,富贵荣华不断,直至终年。
三伯父讲过的故事很多,有神鬼怪圣的,有因果循环的,有革命抗战的,有邻里趣闻的……年少时的我,把这故事当奇闻异事听,猎奇的心态占了多数,满足了那个信息闭塞的年月里好奇心的所有需要。多年以后,我才真正听懂了伯父故事里的那些善与恶,悲与喜,那仿佛是我年少对世界认知的启蒙课,在我心底中下了为人处世的种子。
我的三伯父已过世多年,我想念他,想念那些冬天的夜晚,怀念那些美好的故事。回想起来,我对乡愁的所有羁绊就像风筝,我在这头,故事在那头。
老屋的隔壁是我自己祖父的房子,如今也断壁残垣,破旧不堪,无法住人。想我也是住过这种老房子的。那是1995年的初夏之交,台风过境,将村口的变压器连根拔起重重丢进了溪里。约莫有一个来月的时间,村中无电,家家户户只得点烛度夜。
那段时间父亲是不在家的,到临县的大山里烧炭。我一直不知道烧炭是个什么活计,听父亲说是筑起一个大炉,将木材堆入闷烧,十来天都启炉便成了我们生活所用的炭。烧炭人就在山里架起简易帐篷,一待就是半年。
在我回忆中,那段时光最深刻的印象是微弱的烛光。每天傍晚我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把前一天滴落在桌面上的蜡烛油用刀片轻轻刮下,然后用捡来的啤酒盖盛好,剪一小段灯芯备好,等到夜幕降临是,先把这些烛油点完。对于漫长的夜来说,这点烛油无异于杯水车薪,终究是要点心的蜡烛的,每次我都期待快点点上新的蜡烛,因为那可比“啤酒盖”光亮得多。有时我想让前者早点点完,便会偷偷倒掉一些,母亲看到了,总要苛责我。许多年后我知道,那点烛油对我们那时的家庭来说依旧珍贵。蜡烛点完了,母亲要到村里的供销社去买新的蜡烛,赊账,等父亲回家后再还。
供销社里人多,总难免有些闲言碎语,同情怜悯的有,嘲笑讥讽的也多。我常听到有人在背后窃窃私语:连蜡烛都要赊账……母亲总是拿完蜡烛,记上账,拉起我便往家走,不愿多停留一分钟。
时光艰难,那些难得的美好便显得更加弥足珍贵,在我内心留下的芳香便更加浓郁。烛光下,母亲拿着针线缝缝补补,我坐在一旁看着,有时拿起蜡烛靠近母亲一些,怕她看不清线脚,有时拿把比在草字上画画,没章法,像涂鸦。母亲经常变做着针线活变哼着歌:“月光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那是我这辈子学会的第一首歌,乃至于现在每当夜深人静的夜晚,我耳边依旧回响着这首低声吟唱的旋律,听着听着,便流着泪睡去。
最幸福的是父亲来信的日子。供销社兼着邮局的功能,门口挂着一块小黑板,用粉笔写着收信人的名字。如果我放学回家路过,看到黑板上母亲的名字,便知道父亲来信了,请老板将信取出,飞奔着回家,迫不及待想看看父亲捎来的讯息。
拆信总也是要到晚上的,白天母亲下田劳作,中午吃早上打包带走的饭菜,晚上才回家。每次拆信都像是充满仪式感的行为艺术,母亲轻轻在信封角上开一个口子,取来小刀插入信封内,将信在桌子上放平,由刀片轻轻拉开,我想是怕用手撕会把信纸撕破。我取来凳子,正经危坐,母亲轻声细语,娓娓诵读。有时候读着读着,母亲会轻轻停顿一小会,莞尔一笑,然后继续,似乎跳过了中间某个段落。后来我猜想,那是他们夫妻间的情话,我不便听。那些年父亲的回信,大抵是他在外地的工作情况,时间,地点,境遇,期间夹杂一些对家里的叮嘱和担忧。内容我不记得了,记得开头“妻、子,见字安好”,记得结尾“一些都好,勿念”。
我曾问母亲,父亲外出打工的那些年月,如何熬过来的?母亲笑笑,说收到信的那天不担心,其他日子都担心。我想了想,心中了然。
总有人说一家人团聚的地方才是家,没有家人一起的房子那只是房子,算不得家。我想年轻时的父亲若非迫于生计,定不愿舍家弃子到深山野林中饱受孤独。一个人对于一个地方的牵挂,也总是人不是物,哪怕一座房子,一盏清烛,一草一木,也总是由哪些物所牵扯出的人与清。
红霞落日,鸡犬相闻,我眼前的那层水雾全然化尽,清澈如新。我看清了自己内心的乡愁,是三伯父的故事,是母亲的烛光,是父亲的回信,是那些我在故乡经历的点点滴滴,连成线,牵引着我无论跟处何方,都能找回最初的根。
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