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天办完了离职手续。
在电梯间里碰到曾经一间办公室的同事，他拍拍我说：昨天银监局打电话问我要证据证明一个业务是合规的，我说我们这个就是违规办的呀，不是你们领导们都沟通同意的吗？
电话那头的银监局人员愣了一会，尴尬的说：“你们现在这么直白，我有点不适应。”
在这个文明悠久曾经富庶的齐鲁大地，我见识到了许多让我心痛的东西，这是生我养我的地方，但爱之切，责之却更深，或许，直到这爱，消失殆尽。在这个四线城市的银行里，我度过了五年，迈入了三十岁。成长必定是有的，而失去的，也不可不说，是更多。
这是一个追求铁饭碗的地方，从小一起长大的表哥，一直是我最佩服的人，佩服他的倔强，他的勤奋，而读完研究生的他，百里挑一过关斩将进了区安监局。那之后的整整两年，再没见他以前那份快乐，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因为愤怒的害怕，因为卑微的埋怨。
我和老婆曾经对银行充满了幻想。研究生导师告诉我，银行是一门深不可测的大学问。然而事到如今，这一切幻想，无一例外的，终止于幻想了。一位前辈说，咱们这些银行里，90%的工作不需要有什么学问，智商正常的人都能做。那天“神经质”了一次之后，部门领导坚定的认为我是个智商有问题的人。如此说来，辞职是个顺理成章的事了。
二
在这个银行里经手的最后一单业务，是给地方政府的乱七八糟一堆公司贷款，然后让他们用这些钱来买银行的不良——我知道，这是个惯用伎俩。因为今年底齐鲁大地不能出现不好看的数据，北方人是最要面子的了。为了再虚假的面子，都能豁出去未来，承受住痛苦。
曾经有个上海朋友问我，为什么山东人请亲戚好友吃饭都一定点一桌子菜吃不完。我说这算是好爽吧。他很奇怪地问我，那，省这点钱，下次再和家人朋友们一起吃不是更好吗？我就说你一次摆的场不大气，下次就没人和你玩儿了。上海朋友沉默了一下说，这样的也算是家人朋友？
我们这个银行，一直以来，以不良率超低为莫大光荣。可是同业的人都知道，甚至，都在嘲笑我们。但行里的中层领导们不会（高层当然有高层自己的小算盘）。这个银行的中层，有一半是没有出过齐鲁大省的，而另一半，是连临近三地市都没走出去过的。之前有两位走南闯北的中层，终因种种原因，选择了离开。剩下的中层干部，终于成了被洗脑的样子，另高层们十分满意。
三
经济形势下行压力很大，许多外地银行开始抽贷，我们这里的一家民企，做出过绑架某大型股份制银行行长的行为，为了逼迫他放款。这位曾经靠“拉关系”起来的企业家，不曾想到自己的老关系，会在这时候抛弃自己。
我的部门领导是一个80后，除了短期培训，从没有离开过这个省，连旅游，都没有出租走走。我曾经是敬佩他的，因为他工作的努力程度和认真程度，到了后来，变成了可怜。我清楚地记得，他对股份制银行抽贷的评价是这些银行办事儿不地道不诚信。
银行，不是个经营风险和信用的机构吗？一个谎话连篇，经济衰败的小城市，还能指望股份制银行是来给我们养老送终，料理起居到生老病死吗？接着他说：行领导说了，这是咱们的好机会！别的行退出了，正是咱们大举抢夺客户的好时机！而且市领导也传达了，现在愿意出钱的银行，恩情他们不会忘！
恩，有时候是，有时候，捡剩饭吃也能暂时吃得饱。行领导离退休不过两年，为了压降数据，放一些3至5年的中期流贷，最合适不过了。
一家本地大型企业破产重整，市里出面请来了几家行业内顶尖的企业，我有幸在现场。一位南方来的五百强级老板，听完了市里和银行的“精彩”报告后，去厂里亲自转了转，出来的时候，和一位市里安排的破产管理人说，“你们这企业，都是些什么垃圾？”我满心以为破产管理人会马上反驳，但看到的却是他惊恐的拉着老板去了一边，我只听到一句话：给个面子小点儿声。
四
不久之后，又一家叱咤风云的地方巨无霸倒台了。坍塌之前，曾经出现过债券的违约。市领导和行领导又一次召开了紧急会议，紧急提供了贷款，让企业顺利还息——还的是人家的息。领导说了，没问题的，市委一定有安排有指示，咱们不会吃亏的。
不久之后，法院受理了破产申请。可爱的中层领导又说“哼，法院的人也太不仗义了。”
我以前一直觉得法盲，是指杀了人还觉得自己根本没犯罪的人。现在才知道，那可能是神经病。这类觉得法律是变相的找关系的人，才是新时代的法盲。
你讲你的义气，我走我的市场经济道路。
你挺你的官爷，我赚我的百姓手中钱币。
不过，他们这样的行为，在人力部门那里，一定会种种的加上几分。
人力资源部门是最有意思的，有位领导的儿子毕业回来，找好了工作，还没有女朋友。人力部门主动请缨，将全行未婚女性资料加以搜集，不明之处，直接打电话去各个支行询问。以便将完整花名册拿去供这位副处级干部给儿子选妃。人力部门领导说，哪个正常的姑娘会不愿意呀，人家全家都是公务员，还是当官的，人肯定也很好啊。
五
80后中层领导们告诉我，我们要为行领导的先进思想和精密筹划做好服务，在全国缩表的今天，我们大步向强，资产三年要翻一番！银行资产翻番，考的是负债，而负债，总得还，又或者，得一直有人愿意借给你。
昨晚我做了一个梦，我站在一个深渊的旁边，面前是一条左右摇摆的桥。我想了想，跳了下去。
我不愿再为这个伟大的集体，亡羊补牢，扯谎隐匿。我只想在自己人生路上，斩妖除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