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水是我给他取的绰号,因为他的本名里带“水”字,当然更因为他像水。他这个人接触多了,你就越发觉得他就是一汪湖水,闲暇时不起波澜,偶尔有飞鸟略过湖面,爪子击打湖面时,才激起一圈涟漪。
远远望去他其实更像一座山,绿树葱茏、草木茂盛,有时往深里看,也会觉得太过幽暗了。我有时候甚至能想象得到,他坐在办公室里,翘着脚端着茶杯,一副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冷傲。
这篇文章写的很像追星文案,确实,他就是我高中时代追过的最闪亮星。
他讲课是很有意思的。尤其是诗歌。
某次讲评试卷的时候,诗歌赏析有一首杜甫的诗。诗的内容我已经记不清了,但那首诗的感情基调是悲凉的、无奈的。他讲着讲着声音突然小了,我抬起头望向他的时候,小颗的泪珠从他的眼眶里滴落下来,我赶紧低下头,当做没看见。
像是配合他的暂停,大家都安静下来了。过了一会儿,他的声音恢复了。把有关这首诗的内容都讲了一遍,末了又补充了一句,“算了,反正你们也听不懂,少讲一点。知道这首诗的大概意思就行。”
这句话堵在我的心里堵了很久。
直到我自己某天站在讲台上讲评试卷上的现代文阅读时,对着底下的同学讲了一圈莱蒙托夫、陀思妥耶夫斯基之后,我也补了这么一句,“算了,反正你们也听不懂,讲太懂更怕你们不懂。”
直到那个时候,我才体会到他那天讲这句话的心情,但是横亘在我心口的那句话还是丝毫没动,半步不移。
语文是一门非常有趣的学科,当然,想要成为一个好的语文老师很难,上好一节语文课更是艰难。大学毕业,我曾在某个大型教育辅导机构教语文,台下坐着十几个学生,但一堂课下来,总有学生支棱着眼睛,面无表情的看着你。他们似乎无所谓从你口中说出的是鲁迅还是沈从文,更无所谓“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是出自杜甫还是李白。
和他站在同样的位置,面对一群同样的人,我才慢慢走近他。
可能大家的求学生涯里都出现过这么一个老师,可能是数学老师、英语老师,但一定有这么一位老师。他看起来普普通通,甚至可能有点大腹便便。但他一定某个时候照耀过你,不需要长篇大论的言语,也不需要语气温柔的表露,他可能只是轻飘飘的说了一句,
“你不该这个样子,你应该更好。比现在更好,比我想象中要好。”
有可能不是这句话,得更简单一点,“你不像是考这个分数的人,你怎么回事?”
对,也许就是这个口气,也许就是这么一句简单的话。
大概是从我叫他阿水的时候开始,全班同学都知道我很喜欢他了。
高三那年的生日,好朋友送了我一个特别的生日礼物。那是一个简单的本子,扉页上有一段他写的话,
“一勺盐放进一杯水中,咸得发苦;一勺盐放进湖水中,根本尝不出盐的味道。生命的痛苦是盐,它的咸淡取决于盛它的容器。你愿意做一杯水还是一片湖?”……
很长的一段话,占据了整整一页。我一整节地理课都没合上嘴,无数次的打开合上,再翻开再合上。那个本子连同着所有的语文试卷,被我藏在课桌抽屉的最里面。
今晚夜色很美,骑着电瓶车沿着江滨路一路往下的时候,月牙儿刚刚爬上象山宝塔的塔顶,天边有几颗星,闪亮又耀眼。我突然又想起阿水,他在我的生命里也扮演过星星的角色,还是最闪亮的那一颗。
当然,对于他来说,我只是他执教生涯万千学生中的一个,普通又平凡。也许他早已忘记了我,也许早就忘记他给过我的鼓励和教导,还有本子上那样一段长长的“生日祝福”。当然,也许他对于我,还保有一些模糊的印象……
但,其实那些都不重要。他只管桃李满天下,我只要做其中一棵。
在辅导班教书的时候,有朋友劝诫我,“你只是来混口饭吃的,不是来拯救他们的,你不是上帝,不要把自己想的太高尚。”这句话是很打击我的,甚至一度浇灭了我的激情。
直到我也遇到了一个学生,在他的身上我看见了曾经的我。他跟我说过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毛毛,以后我要成为你这样的人。”
几年前,我也这样跟阿水说过,“阿水,我要成为你这样的语文老师。”
上帝也许一直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在拯救世人,只是世人把他的言行当成了救赎而已。我不是上帝,阿水也不是上帝,老师才是。
高中毕业后,我跟阿水通过几次电话。但每次都是匆匆忙忙讲了几句,就着急着挂断了。无论我多么健谈,口舌多么伶俐,在他面前,我依然是学生,是那个握着一颗心不知道如何开口的学生。但想来我也不需要在他面前高谈阔论,指东论西,我只要安静着不说话,听听教导就好。
他是老师,我是学生。这一点,总不会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