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藩篱之内,冰火同炉
阿凌同意玉离入住将军府的第二天一大早,一辆接一辆装饰华丽、由健壮仆役护送的马车,源源不断地驶向了平日里肃杀庄重的将军府。
阿凌结束了一天的公务,傍晚回到府邸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让她太阳穴突突直跳的景象——
府门前的空地上,已经被大大小小、材质各异、但无一不透着“我很贵”气息的箱笼堆满了大半。有紫檀木雕花的衣箱,有镶嵌了宝石螺钿的首饰匣,有看起来就沉甸甸、不知装着何种珍玩的楠木柜,甚至还有几个用特殊符文封印着、散发出淡淡灵气波动的玉盒……简直像是一个小型皇家宝库的搬迁现场。
伶牙正叉着腰,趾高气扬地指挥着十几个临时雇来的脚夫和几个自带的、同样气息有些古怪的侍从,小心翼翼地将这些“宝贝”往府内搬运。而将军府原本那些见惯了刀枪铁甲、朴素军需的仆役和留守老兵们,此刻都瞪圆了眼睛,如同观看西洋景一般,围在不远处指指点点,窃窃私语,脸上写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
“啧啧,这是……把整个江南的锦绣都搬来了吧?”“你看那箱子!是金丝楠木的!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大的!”“还有那个……是不是夜明珠?天哪,比我拳头还大!”“这位玉公子……到底是什么来头啊?这排场,比钦差大臣还吓人!”
阿凌听着周围压抑不住的议论声,看着眼前这几乎要将她将军府门槛都踏破的“搬家”阵仗,只觉得额角青筋又开始欢快地跳动。她深吸一口气,走到正忙着指挥若定的伶牙面前。
伶牙看到阿凌,连忙换上一副谄媚的笑容,点头哈腰道:“哎呀,凌将军您回来啦!您看,我家公子这不是……正搬进来嘛!东西是多了点,不过您放心,绝对不会占用您太多地方,我听您吩咐,都安置在东厢跨院那边……”
阿凌没理会他的聒噪,目光越过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箱笼,落在了刚刚从一辆最为奢华的马车上走下来的玉离身上。
他今日穿了一身月白色的常服,简单素净,却依旧难掩其绝代风华。他似乎对眼前这略显混乱的场面有些不满,好看的眉头微微蹙着。看到阿凌,他才抬起眼,唇角勾起一抹公式化的、无懈可击的微笑。
阿凌看着他这副样子,再看看周围那些瞠目结舌的下人和自己这朴素得近乎寒酸的将军府,心中那股被胁迫的憋屈感又涌了上来。她扯了扯嘴角,用一种听不出是真心还是讽刺的语气说道:
“玉公子这般家当,倒是让凌某这小小的将军府蓬荜生辉了。只是……府邸简陋,怕是要委屈玉公子了。”
玉离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面上却依旧是那副谦和有礼的样子:“将军言重。能得将军庇护,已是玉离之幸,何谈委屈?将军府虽不比昔日居所,却也别有一番……质朴风骨。”
她懒得再与他虚与委蛇,只冷淡地点了点头:“公子请自便。”说完,便不再看他,径直朝着自己的书房走去。眼不见心不烦。只是在路过前厅时,她停下脚步,唤来了府中负责庶务的老管家。
“刘伯,”阿凌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东厢跨院新住进来的那位玉公子,你派人多留意些。不必刻意监视,只需将他每日的行踪、接触的人、以及有何异常举动,定期向我汇报。 记着,此事要隐秘,不可让他察觉。”
“是,将军,老奴明白。”老管家恭声应下,眼中也闪过一丝对那位派头极大的新住客的好奇与谨慎。
玉离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他转过头,目光再次落到那些价值连城的箱笼上,又扫了一眼这充满铁血气息和……灰尘的将军府,微微叹了口气。看来,想要过得“舒服”一些,得好好改造一番。
接下来的几天,东厢跨院彻底变成了将军府里一个画风突变的存在。玉离果然说到做到,将他那套追求极致奢华与舒适的作风发挥到了淋漓尽致。
整个东厢跨院,在短短几天内,彻底脱胎换骨,变成了一个与整座将军府那务实、硬朗风格格格不入的“华贵孤岛”。两者之间,仿佛隔着一条看不见的鸿沟,充满了严重的水土不服。
这日傍晚,阿凌刚处理完一批紧急军务,老管家刘伯便依着之前的吩咐,前来书房回话。
“将军,”刘伯躬身禀报道,“这几日留意下来,那位玉公子……倒是没什么异常举动。”
阿凌抬起头,示意他说下去。
“只是……”刘伯的表情有些古怪,似乎不知该如何措辞,“这位公子……着实是……讲究。头两天,他都在指挥下人改造东厢跨院,嫌弃原本的陈设太过简陋,尤其是净室的浴桶,说是粗糙不堪,当即便让那个叫伶牙的随从去城里寻最好的工匠,重新置办了一套。”
“还有,”刘伯继续道,“他带来的箱笼极多,光是衣服、鞋帽就装满了半间耳房,各种日用器具、文房清玩更是摆满了另一间耳房和他的书房,不少东西……老奴都没见过,看着就价值不菲。”
“至于日常起居,”刘伯顿了顿,语气更加小心,“玉公子每日辰时末(早上9点左右)方起,早膳极为丰盛。白日里若不出府,便多在院中抚琴、品茗、或是对着一盘棋自娱自乐。偶尔也会出府,买些‘玩意儿’回来。回府后便继续……逍遥自在。饮食上更是挑剔,非精致不食,非佳酿不饮……总而言之,这位公子……日子过得实在是……滋润得很。”
阿凌沉默地听着刘伯的汇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改造院落,嫌弃设备,摆满珍宝,晚起,吃喝玩乐,逍遥度日……这些行为,除了奢侈得令人咋舌之外,似乎……很符合他的作风,确实没什么“异常”。至少,不像是一个图谋不轨的歹人。更像是一个……被宠坏了的、无所事事的……超级富贵闲人。
她挥了挥手,打断了还想继续描述玉离如何“滋润”的刘伯。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阿凌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无奈,“以后这些……日常琐事,就不用再特意来报了。”
她低下头,重新将目光投向桌上的军报。
“是,老奴告退。”刘伯见将军似乎不愿再听,连忙躬身退下。
玉离这边,他正心满意足地开始享受这改造后的“舒适”生活,并准备开始他那“观察”大计时,一个新的问题却让他再次皱起了眉头。
他发现,自从他搬进来之后,想要“偶遇”那位凌将军,竟然比想象中困难得多!
她的作息时间与他这位习惯了日上三竿才起、夜半三更方眠的“闲人”完全错开。 清晨,当他还在舒适的云锦被中酣睡时,她早已在练武场上挥汗如雨;上午,当他终于起身,享用着伶牙精心准备的早膳时,她早已在军营中处理公务;下午,当他赏玩古籍时,她不是在巡视城防,就是在书房里批阅堆积如山的文书;晚上,当他终于有了些许“雅兴”,想找个人说说话(虽然他绝不承认是无聊)时,她多半还在书房熬夜,或者早已累得倒头睡去。
好几次,玉离都觉得自己好像住进了一座空宅子!除了偶尔能在院子里碰到那个对他始终保持警惕、惜字如金的穆青副将,他几乎就见不到阿凌的影子!这还怎么“观察”?怎么寻找所谓的“征兆”?
必须主动出击.
玉离让伶牙打听好阿凌的日程,决定第二天早上特意早起一次,算准阿凌结束晨练回府用早饭的时间,在去往主厅的必经之路上“偶遇”她,顺便……不动声色地进行一番“观察”。
于是,第二天清晨,当天边刚刚泛起鱼肚白,阿凌结束了一个时辰高强度的刀法练习,带着一身薄汗和清晨的寒气,快步走向平日里用餐的小偏厅时,果然看到玉离正“恰好”坐在那里。
他面前的桌子上,已经摆满了琳琅满目的精美丰盛的早餐——水晶虾饺、蟹黄烧麦、各式精致糕点……热气腾腾,香气四溢。而他本人,则穿着一身飘逸的竹青色长衫,姿态优雅地端着一只白玉小碗,正用银质的匙羹,品尝着碗里的燕窝粥,那副悠闲自得、仿佛在参加宫廷早宴的模样,与这简陋的偏厅和周围匆忙的氛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阿凌看到他,脚步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他今天起得倒是早。但她并未多想,只当他是心血来潮。她径直走到餐桌旁。旁边的下人早已习惯了她的作风,立刻主动端上一碗早已备好的、微热的白米稀粥,外加两个硬面馒头和一小碟咸菜。这就是她每日的早餐,简单、快速、能填饱肚子即可。
阿凌接过碗,甚至没有坐下,二话没说,端起碗,对着碗口,豪迈地仰头便将那碗稀粥一饮而尽!前后不过数息功夫。然后她拿起一个馒头,一边啃着,一边对玉离点了一个头,算是打过招呼,便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仿佛刚才只是路过打了个尖,连坐下来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
玉离:“……”
他端着那只盛着极品血燕的白玉小碗,手里还拿着那只精致的银勺,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一般,石化在了原地……
他……他完全无法理解刚才发生的事情!
那个女人……她是把那碗稀粥……当水喝了吗?!那可是粥啊!她不烫吗?!还有那吃相……简直比军营里的伙夫还粗鲁!她就这么……喝完就走了?!连口菜都没吃?!
玉离感觉自己经营了千年的、关于“优雅”、“从容”、“享受生活”的世界观,在刚才那短短的十几秒内,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毁灭性的冲击!
他看着阿凌那早已消失在门口的、雷厉风行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碗里那晶莹剔透、散发着甜香的燕窝粥,忽然觉得……索然无味。
看来,想要“观察”这位将军,光靠“偶遇”是行不通的。必须得找到一个能让她“停下来”的地方。
玉离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将军府主院深处,那个据说阿凌花费最多时间的地方——她的书房。
……
又过了几日,玉离终于找到了一个“名正言顺”拜访阿凌书房的机会,他需要一个更清净的地方“静思”。
他施施然来到阿凌的书房门口。亲兵守在门外,见到玉离,眼中闪过一丝警惕,但还是依礼通报。
得到允许后,玉离推门而入。
这还是他第一次仔细打量阿凌的“工作重地”。房间很宽敞,光线充足,但陈设却是一如既往的……简洁到简陋。巨大的军事沙盘占据了房间中央,墙壁上挂满了各种详尽的军事舆图和边防图。靠墙的书架上塞满了卷宗、兵书和军报,堆积如山。一张宽大的书案横在窗前,上面也铺满了各种文书和摊开的地图。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墨香、纸张的陈旧气息以及……一丝挥之不去的、属于军旅的铁血味道。
阿凌此刻正伏在书案后,手持朱笔,在一份军报上快速地批阅着什么,眉头微蹙,神情专注,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似乎并未注意到他的到来。
玉离的目光先是在那些在他看来杂乱无章、毫无美感的军务文书和地图上扫过,但当他的目光落在窗外时,却微微一亮。
这书房的位置确实极佳。窗外正对着将军府后花园的一角,视野开阔,能看到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峦和一角湛蓝的天空。从“风水”的角度来说……嗯,勉强算得上是整个府邸里最好的一个房间了,藏风聚气,视野通透。
玉离心中立刻有了主意。他走到书案前,故意无视阿凌那明显不想被打扰的专注神情,用一种极其欣赏的语气开口称赞道:
“凌将军这书房,选址当真是妙啊!”他负手而立,姿态优雅地望着窗外的景色,“依山傍水,视野开阔,光线充足,实乃藏风聚气的风水宝地!在本座看来,这绝对是将军府中最好的一处所在了!”
阿凌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他又在打什么鬼主意。她并不懂什么风水,当初选这里做书房,不过是因为地方够大、够安静、离她的卧房也近罢了。她敷衍地点了点头,嗯了一声,便又低下头,准备继续办公。
谁知玉离接下来的话,却让她差点把手中的朱笔给捏断了。
“如此宝地,只用来处理这些枯燥乏味的军务,未免太过可惜。”玉离慢悠悠地说道,脸上带着“理所当然”的表情,“本座近来偶感不适,正需要一处清净雅致之所静养调息。不如……我们换一换书房如何?将军看我那东厢跨院如何?虽然小了些,但胜在“舒适“,也足够将军处理公务了。将军意下如何?”
阿凌:“……”
她抬起头,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看着玉离。这家伙……竟然想用他那个被改造得花里胡哨的“安乐窝”,来换她这个关系到整个雁门关军务运转的指挥中心?!他脑子没问题吧?!
“不行。”阿凌想也没想,斩钉截铁、无情地拒绝。这书房里的每一份文件、每一张地图都关系重大,岂容外人随意进出?
玉离似乎早就料到她会拒绝,脸上并未露出丝毫意外或不悦。他轻轻敲了敲桌面,换了种谈判策略,用一种更加“委婉”的语气说道:“既然将军舍不得此地……那也无妨。只是本座看这书房如此宽敞,将军一人使用,未免也有些……浪费?不如这样,”他脸上露出了一个“善解人意”的笑容,“我们二人共享此地如何?”
共享?!阿凌眉头皱得更紧了。
“将军放心,”玉离立刻补充道,仿佛看穿了她的顾虑,“本座对将军的军务毫无兴趣,也绝不会窥探将军的任何机密。将军办公之时,本座自会在另一侧休闲,绝不打扰。如此一来,既不影响将军处理公务,本座也能得一处赏心悦目之所静心,岂不是两全其美?”
阿凌看着玉离那张写满了“我很无害”、“我只是想找个舒服地方待着”的俊脸,心中充满了怀疑。
但是……拒绝的话,他或者用其他更烦人的方式来“观察”自己?这两个月来,她确实因为要应付他而分了不少心神。如果能把他暂时“圈”在书房里,置于自己的眼皮底下,或许……反倒更容易掌控?而且安静的共享书房也不是一件越界的事。
阿凌心中快速地权衡着利弊。最终,为了能尽快继续办公,也为了暂时稳住这个麻烦的家伙,她选择了妥协。
“……可以。”阿凌沉声道,但立刻提出了严格的条件,“在我独自处理公务时,你可以留在此地,但必须保持安静,绝不准发出任何声音打扰我。”她指了指房间另一侧靠墙的空地,“你的活动范围仅限于那里。最重要的一点,”她的眼神变得极其锐利,“书房内所有的军务文书、地图、沙盘,你一概不准碰!不准看!甚至不准靠近!若是被我发现有任何逾越……后果自负!”
“没问题。”玉离见她终于松口,立刻爽快地答应,仿佛生怕她反悔似的,脸上露出了计谋得逞的笑容,“本座对那些打打杀杀的东西毫无兴趣,保证只待在自己的角落里,安安静静地……下棋。”
“下棋?”阿凌有些意外。
“是啊,”玉离理所当然地点头,甚至还微微叹了口气,带着几分只有他自己才能体会到的、高处不胜寒的“寂寞”,“此地棋艺粗陋,难寻对手。本座只好……自己与自己对弈,聊以自娱。”
阿凌:“……”
她不再理会这个戏精附体的家伙,重新低下头,将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军报上。只是,书房里从此多了一个人的气息,让她感觉……更加不自在了。
而玉离,则心满意足地打量着这个他“争取”到的新地盘。他走到阿凌指定的那个角落,满意地点了点头。这里虽然不如他东厢跨院奢华,但胜在宽敞明亮,视野也好。他立刻吩咐伶牙,将他那副最心爱的白玉棋盘和温润的黑白玉棋子搬了过来,还额外搬来了几件他认为能够“勉强”提升此地舒适度的家具。
很快,将军府的书房里,便出现了这样一幅奇异的景象:
房间的一侧,年轻的女将军一身戎装,伏在宽大的书案后,眉头紧锁,手持朱笔,全神贯注地处理着堆积如山的军务,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肃杀之气。
而房间的另一侧,那位俊美无俦的白衣公子,则悠闲地斜倚在软垫上,面前摆着精致的棋盘,一手执黑,一手执白,正神态专注地……与自己对弈。偶尔,他会为一步妙手而轻轻扬起嘴角,又或是为陷入长考而微微蹙眉,完全沉浸在自己的黑白世界里,仿佛与旁边那个紧张忙碌的军务世界,隔着一道无形的屏障。
冰与火,铁血与风雅,责任与逍遥,格格不入的两者,就这样被迫挤在了同一屋檐下的同一方空间里。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纸张的陈旧气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玉离的奇异冷香和安神香的味道。
这场充满了妥协与算计的“共享书房”协议,就此达成。只是不知道,这看似平静的表面之下,又将酝酿出怎样的暗流汹涌。玉离看着棋盘上厮杀正酣的黑白子,唇角勾起一抹难以捉摸的笑意。没有对手?或许……真正的对手,就在这间屋子里呢。这盘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