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中年,每个人心里都有座墓园,埋葬着那些,永远消失在你生命中的人,或许在深秋的雨夜,或许在寒冬里北风呼啸的凌晨,你会突然醒来,辗转反侧,无法成眠,思绪把你拖进心灵的墓园,你会拿着铁锹,挖出其中一座坟墓,挖出一具尸体,坐在尸体旁,泪水模糊双眼,回忆像潮水上涨,慢慢侵袭而来。
在我的心灵墓园里,挨着小蔓的坟,有一座空坟,里面没有尸体,这是玉江的坟,他整整失踪30年了,15岁时,从出生地失踪,至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玉江是个男孩,74年出生,比我大一岁。我记忆里,他从来不笑,总是安静沉默,目光像游离在另外一个世界,村里人都叫他“待业青年”,其中不乏调侃他到处游荡的意思,他瘦削挺拔,脸色有些苍白,头发修剪的一丝不苟,穿着黑色或者深蓝色家织布的列宁装。
别的孩子要么聚在一起玩,要么帮大人干活,只有玉江不合群,每天一个人进出。村民说他脑子缺根弦,我妈却说他是个可怜娃,因为他亲妈不要他了。多年后,我接触到自闭症孩子,感觉玉江应该也是这一类人。
玉江的妈妈是知青,在返城的大潮中,抛弃了农民丈夫和两个儿子,玉江是她的小儿子,玉江和哥哥跟着爷奶过,因为他爹有了新家,娶了一个外乡寡妇,寡妇带着三个孩子,新家里没有玉江和哥哥的位置。
玉江奶奶是裁缝,身体不好,病歪歪的,不怎么出门,她把玉江和哥哥的衣服洗的很干净,坏的地方缝补的极其漂亮,村里的妇女有时候会拦住玉江,就为了看他衣服上的补痕手工。
我和玉江同班,玉江坐在最后一排,一个人。他永远笔直的坐姿,像军人那样严谨,玉江学习不好,但很认真,他的书包书本是班上最干净的,他有强迫症,如果手脏了,他会用卫生纸仔细擦几分钟,甚至更久,很多次他擦手,我默默观察,发现他会坐在座位上,微微低头,只看着自己的手,周围的人无论做什么都无法影响他。
我们班只有九个女生五个男生,男女生之间不说话(吵架和班务交流不算在内),因为会被同性笑话。从一年级开始我们严格执行这个从建校以来就有的规矩。可是,五年级的时候是我和玉江打破了这个规矩。
事情是这样发展的,一天,我在村里遇到玉江,猝不及防,玉江破天荒和我说了一句:“嗨。”我当时和家姐闹矛盾情绪不佳,给了他一个白眼和朝天鼻。转过身去我就后悔了,我妈说过,不要欺负玉江,没有妈够可怜了,我感到愧疚。可是我不知道怎么把我的愧疚传达给他,我就每天带着这种愧疚上学,每天和他相遇,却不好意思开口道歉。
转折是在一个星期三下午,玉江有两天没上学,听男生议论,说玉江不想读书了。那天半天学,我扫除走到最后,学校在村边,学校前就是一望无际的旷野,我远远望见一个人往旷野里走去,好像是玉江,我突然决定追上他,这很冲动,我毫不犹豫的背着书包追了上去,跟在他身后走了好一会,他都没回头,最后在一个堤坝处他停下来,因为过不去了,这里去年雨季被洪水冲断,他坐在断堤上,看着冰雪初融的小河哗啦啦淌水,他笔直的坐着,那么孤独,我不知道哪来的勇气,一直走过去,“玉江。”我喊他,他回过头,满脸的泪,我从没见过谁的眼泪会那么多。
那天我陪着玉江坐了很久,听他说,他妈走后再也没回来过,以前还有信,现在却连信都没有。原来,玉江在想妈妈,他一直都在想,从七八岁开始分别,每天都想,想的吃不下睡不好,他努力学习,认真做事,因为他记得,这是妈妈对他的要求,妈妈希望他做个好学生,可是,一年又一年,妈妈还是不回来,玉江的希望破灭了,他不想再读书了。
我对玉江说:“不读书的话,去做什么啊?我们太小了,大人们还不让我们下地干活。你必须读书,你知道吗?如果你明天不上学,同学们都会去你家找你。”
玉江鼻子哭的都堵塞了,他问我:“真的吗?”我使劲点头,我们大家都喜欢你,玉江。
那天晚上,我去找同学们,男的女的我都找,我说我希望玉江回来后,我们大家一起玩。
所有的同学都支持了我,包括男生,第二天玉江来上学,全班的同学都用自己的方式欢迎他,我们男生女生一起打篮球,踢足球。整个五年级和六年级,是我们读小学最快乐的时光。无数次在球场上,我看到玉江认真的奔跑,认真的阻挡我进球,他的脸在发光,这一刻,他应该是快乐的吧?我心想,如果时光能够永远停驻在童年多好,这样的话,也许玉江就不会想着出走,想着离开家乡,奔向未知。
时间毫不留情向前走,我们小学毕业了,初中时,我们去了农场中学,我和玉江还是一个班,他依旧一个人一位坐在最后,换了新环境,玉江很不适应,男女生之间又不怎么说话了。
所有男生都不和他玩,原来一个村的几个男生去了其他中学,玉江没有了伙伴,而我对这些完全不知情,成年后才后知后觉,当年的玉江有多么孤独。
他的自闭症和强迫症让男生们觉得他是异类,上体育课的时候,体育老师喜欢把玉江喊出来,让他做示范动作,现在回想,玉江做的就像军人一样严苛和规范,这让那些男生们给他起了一个外号“标准”,所有男生都做不到他那样标准,体育老师用他的方式呵护玉江,总是夸奖他,嘲讽大家说:谁都不如玉江,老师不知道,他这样做,只能拉仇恨,玉江完全融不进男生群,男生们用戏谑的语调喊他的外号,喊来喊去,女生也开始这样喊他,没人叫他玉江,都叫他“标准”。我不喜欢中学,可是我改变不了大家。
初一的时候,我们班最高的男生已经一米八了,又高又壮,叫东山,有一次我进了班级,东山在和玉江打架,玉江被打倒在地,他也不吭声爬起来又和东山打,然后重新被打倒。
我那时候不知道哪里来的冲动,就跑到他们中间,我对东山喊:“你想打死他吗?”我一点都不怕东山,因为刚开学他就给我写情书,所以我面对他的时候总是鼻孔朝上,恃宠生娇吧,东山果然被我逼回去了。
我不觉得我保护了玉江,我了解他,他会不停的打回去,不知疲倦,不会服输,固执倔强一根筋。让他的对手退却,那次打架后,我没看过玉江再打架,可是,他更孤独了,一个朋友都没有,一个都没有。上课一个人坐,下课一个人走,没有任何男生主动找他玩,而女生,更是没有任何人理他,我偶尔和他说句话,但是不能接触太久,我不怕别人用异类的眼光看我,但是我觉得似乎这样做于玉江更加不利,多年后,我后悔了,很后悔,为什么当年不多陪陪他。
初三开始,我去城里读书,玉江初三没读完就辍学了。不久,他奶奶去世,15岁那年某天他离开家乡,就再也没回来。
没人知道他去哪了,他哥在家乡娶妻盖房生子。日子过得挺好,可是玉江没回来,一直没回来,30年来音信皆无。
玉江,你为什么要离开家乡?
玉江,你想去外乡寻找什么?
玉江,如果你还活着,为什么不回来?
30年来,玉江为我心里,依旧一副少年模样,每每想到他,我心里就有无法言喻的心疼,我经常想,玉江妈妈,今天你也老了吧?你在你的城市过的好吗?你还记得你的玉江吗?记得他想你时流下的眼泪吗?
人,为什么要抛弃自己生下的孩子?
把他生就一颗柔软敏感脆弱的心灵,被抛弃后,能活下去吗?
玉江和小蔓,一个被父亲抛弃,一个被母亲抛弃,没有人可怜他们两,没有人谈到他们两,每年春天,我回到出生地,站在旷野,就像再一次贴近他们两,仿佛他们活着,仿佛这世界是温柔的。
我做妈妈后,婚姻出现巨大危机,最困难的时候,我抱着孩子,对自己说:“要坚强,要聪明,要勇敢,无论多难,也要带着我的儿子,绝对不会抛弃。”
即使去要饭也会带着自己的孩子,小蔓和玉江,教会了我,如何做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