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刚经》里面多次出现:“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这组概念,初学时,从字面意思入手,似乎不难理解,但要真的把“四相”的概念说得究竟、清楚,又绝非易事。
《金刚经》全称《能断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是初期大乘佛教的代表性经典之一,也是般若类佛经的纲要之书。基于缘起性空的核心要旨,《金刚经》“对外扫相”的思想集中体现在“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这一偈句上,“对内破执”则有“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一笔点睛。破得了内在执着,也便扫得净外在诸相。
传说,六祖慧能就是偶然间听闻有人诵读“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一句,而顿悟自性的,我们不妨先来看一看六祖对“四相”的解释。
六祖《金刚经口诀》:
“修行人有四相。心有能所之分、主客之分,轻慢众生成为我相。自恃持戒,轻破戒者称为人相。厌三途苦,原生诸天,是众生相。心中眷爱长年而勤修福业,法执不忘,是寿者相。有四相者即是众生,无四相者即是菩萨。”
六祖的解释比较通俗,结合《金刚经》的上下文,我们可以这样理解:
“我相”:意指我的相状,凡夫认为外在的我为实相而执着,进而有了主客分别,遂生出我痴、我慢、我爱等烦恼;
“人相”:有了我相之后,便生出分别心,对以“人的相状”呈现的生命体,有了男女、肤色、种族、地位、受戒与否等等的分别;
“众生相”:把依五蕴和合而生的各种生命体的相状当成真实的存在,三界中一切众生厌倦所受之苦,进而产生的分别、执着、矛盾等;
“寿者相”:执着众生的从生到死生命过程的相状,以期勤修福业,传之长久。也可以理解为凡夫对“时间”的执着,进而在生命中追名逐利,悲欢离合,不得出离。
有的读者读到《圆觉经·净诸业障菩萨》一章时,看到了佛陀对“四相”的详细阐述与六祖的通俗解释差异较大,心中产生疑惑:是六祖的解释不够究竟,与如来真实意存在偏差吗?
我们先来看《圆觉经·净诸业障菩萨》中佛祖的论述:
“善男子,云何我相?谓诸众生心所证者。善男子,譬如有人百骸调适,忽忘我身,四肢弦缓,摄养乖方,微加针艾则知有我,是故证取方现我体。善男子,其心乃至证于如来、毕竟了知清净涅槃,皆是我相。
“善男子,云何人相?谓诸众生心悟证者。善男子,悟有我者,不复认我;所悟非我,悟亦如是;悟已超过一切证者,悉为人相。善男子,其心乃至圆悟涅槃,俱是我者;心存少悟,备殚证理,皆名人相。
“善男子,云何众生相?谓诸众生心自证悟所不及者。善男子,譬如有人作如是言‘我是众生’,则知彼人说众生者,非我非彼。云何非我?我是众生,则非是我。云何非彼?我是众生,非彼我故。善男子,但诸众生了证了悟,皆为我人,而我人相所不及者,存有所了,名众生相。
“善男子,云何寿命相?谓诸众生心照清净觉所了者,一切业智所不自见,犹如命根。善男子,若心照见一切觉者皆为尘垢,觉所觉者不离尘故。如汤销冰,无别有冰知冰销者;存我觉我,亦复如是。”
仅从字面上看,佛陀在这里对“四相”阐释的确与六祖的通俗解释不同。
这其实缘于每部佛经的体系不同,所表达经义的主旨与内涵侧重点不同造成的。《圆觉经》宣讲的是佛陀脱离“无明”烦恼的圆觉理论,其思想义理属于佛教如来藏体系。
“无明”是什么呢?
许家桢先生在解读《金刚经》时曾径讲过一个故事。他说,中国唐朝代宗皇帝时,佛法十分兴盛,那时有一位国师名叫不空三藏。有一天代宗和不空三藏在讨论佛法,当时一同在座的大宦官叫鱼朝恩,他对佛法也有了解。谈论之间,鱼朝恩问法师:“佛说一切众生都原有佛性,那么无明从何而起?”不空三藏说:“你不配问这个问题!” 鱼朝恩听了这句话之后大为不悦,可是在皇帝的前面,不敢发作,只好忍着气,一脸气愤,不空三藏缓缓地说:“无明即从此而起”。
不空三藏法师的“行为点拨”真是智慧啊!
“无明”一个基础性的佛教术语,说得直白一点就是不知道自己在想啥,在做啥。通常人们用“无明之火”或“无明烦恼”,来表述在发怒或烦恼时,那种不可名状的情绪。无明是很坚固的烦恼妄想。它的引生源自愚痴和颠倒,因为我们没有看清楚真相,所以产生错误的认知并坚固地执着而行。
相传佛陀在菩提树下静坐顿悟,悟到的真理便是“十二因缘”法,佛陀参悟到众生不能出离的原因,是因为众生都被束缚在命运之环中,它环环相扣,构成了众生轮转中的十二个环节。在南传佛法里,无明是十二因缘的起首,无明缘行,行缘识,识缘名色,名色缘六入,六入缘触,触缘受、受缘爱,爱缘取,取缘有,有缘生,生缘老死。
“无明”一旦活动起来,便会跟“业力”结合,创造出业力流转的力量,它是一切生死的根本。
在《圆觉经·净诸业障菩萨》中,佛陀对“四相”的详细阐释前还说了一句话:
“一切众生无慧目,身心等性皆是无明。”
因此,接下来的阐释,可以看作是佛祖在偏重于 “无明”和“业力流转”作用方面对“四相”做出的分析。
这里来简要翻译下上面四段文字:
“我相”是“色受想行识”之法中执着的认为真实自我的存在,是诸众生心中所证知的部分。说白了,就是你的身体传感器感应到的自己。佛陀打比方说,当你舒服的忘记自我时,有人用针扎你一下,你忽然大叫“我好疼!”这个“我”便是“我相”。修道者的心已证至诸佛境界,了知清净涅槃,若执着于所“证取”,也都属著“我相”。
“人相”是指众生心中能悟证的相状,悟到有我相存在,但不认为是我相的,或者所悟到是我相之外的,都是执着于所悟,超过一切证者本身的能证之智都是人相。
“众生相”是指诸众生自心无法证悟者。比如有人说我是众生,则知他所说的众生,既不是指他自己,也不是指别人。众生所证的是我相,了知所悟的是人相,在我相、人相之外,还认为能了悟的心,就是众生相。
“寿者相”是指诸众生之心本来照耀、清净,一切被无明业力纠缠了本智,却不能自见这个事实,还把它误认为是一切生命的根本。比如用沸水来融化冰块,冰块被融后不再存在了,只有水了,但没有冰以外的水,也没有水以外的冰。存思我、觉悟我,也是这样,因为没有存思我之外的我,也没有觉悟我之外的我,它们无非都是执着于我而已。“无明业力”反复纠缠本智,却被认为是命根相继,这就是寿者相。
实际上,六祖对“四相”的阐释和《圆觉经》中佛祖的解释并不矛盾,差异主要来自每部经书的体系不同,侧重点也不同。六祖的阐述侧重“四相”的外在呈现形式,《圆觉经》的释义更重视“四相”背后的业力作用。
此外,不同经典开示的对象也不同,《金刚经》和《金刚经口诀》,偏重于引导普通修行者从破相到开悟,而《圆觉经》是佛祖向十二位菩萨讲述圆觉的妙理和观行方法。从“善男子,其心乃至证于如来、毕竟了知清净涅槃,皆是我相”和“善男子,其心乃至圆悟涅槃,俱是我者;心存少悟,备殚证理,皆名人相”等语句中可以看出,佛陀在此是为诸菩萨开示如何进一步破除“四相”,不要执着“已证得之相”,而依圆照清净觉相,永断无明。
相较于《金刚经》,《圆觉经》受众的觉悟成度已有了提升,因此《圆觉经》对四相的释义也更加的深奥,体现了修行的次第。
《金刚经》中有个特别的现象:开篇第二品,须菩提尊者即向佛提出了疑问:“善男子,善女人,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云何应住?云何降伏其心?” 在第三品中,佛陀即给出了解释:“所有一切众生之类……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非菩萨。”
有趣的是,到了第十七品,须菩提又提出一模一样的疑问:“尔时,须菩提白佛言:‘师尊,善男子,善女人,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云何应住?云何降伏其心?’”
当然,佛祖的回答与前文是一致的,同样告诫须菩提要破尽四相。
这两端记载,说明须菩提尊者在听闻佛陀一番长篇开示后,仍对这个问题存有疑问。大家知道,佛祖的诸弟子中,须菩提是“解空第一”的,《金刚经》作为般若经的浓缩本,其核心思想也是“空”。
由此不难知道,学习《金刚经》,破除对四相的执着,绝非易事。即便像须菩提尊者这样有智慧的大修行,都要反复发问,反复思索。
《金刚经》的通行本为鸠摩罗什三藏法师的译本,他的翻译,侧重对原经文的“意译”,文辞华美,言简意赅。玄奘法师也曾翻译过《金刚经》,而他译本更加侧重于对原经文的“直译”,即直接展现原经文叙述形式和基本含义,对无法在汉语中找到对应概念的词语,玄奘法师一向主张直接“音译”。
我们不妨就经文中“四相” 的段落,做个比较。
罗什译本:
“何以故?须菩提,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非菩萨。”
玄奘译本:
“所以者何?善现,若诸菩萨摩诃萨不应说言有情想转,如是命者想、士夫想、补特伽罗想、意生想、摩纳婆想、作者想、受者想转,当知亦尔。何以故?善现,无有少法名为发趣菩萨乘者。”
大家看——罗什所译的“四相”被玄奘法师用“命者想、士夫想、补特伽罗想、意生想、摩纳婆想、作者想、受者想转”七个“音译”的概念所代替。按照玄奘法师一贯的译经标准,不难推测:原经文中佛陀应是阐述了七个无法用汉语完全对应的概念,2000多年后的我们实在无法通过这组“音译词语”,精准无漏地把握佛祖所述“诸相”的真实意义。
我们修习经典,应该有穷理尽性的精神,但亦不应在名相上过度执着。在掌握《金刚经》所述的“四相”时,可以通过六祖的通俗解释,明晰其表现形式,通过《圆觉经》的深入释义,体悟“破执扫相”的修行次第。
老子说:“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就是告诫人们:体悟真道,要不断减损,不断放下,不断破相,这正是修行的精神。
以上是对“四相”的简单解释,若有错误,望读者多多指正。在此,特别感谢净华法师和印普法师,以及果直、果观两位居士给于的开示与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