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要回来了,听说。
忘了是第几次听到这个消息,也忘了第几次落空,好像是不多不少,刚好相等。
不知道这次的“回来”能不能成真,还是有一点点期待------这种“期待”的成分已经改变,从单纯的期待她能回家,期待她和其他大多数人一样,也是个和爸爸妈妈在一起的小孩,变成对另一个人人生的窥探。
她被判了死刑,在置办好嫁妆、拍了无数艺术照、准备成为新娘的时候。同她一起被手铐铐上的人,还有她的朋友,以及朋友的母亲。
几经周转,变为无期徒刑。辗转托关系求情,减缓为十九年有期徒刑。
狱里十月,狱外一年。意味着这个女人的一生里,24至40岁之间,最美好的年华,将在监狱里度过,在阴森森的围城里,接受思想教育、劳动改造已经是力争得来的结果。更痛快的是,如初判一样:立即执行枪决。被那黑乎乎的枪口,瞄准你的脑门,砰的一下,结束一切。
假如她有丝毫的想念家人,从此也只能从里面的窗口和栅栏里,穿透密不透风的围墙,遥望远方。
以月或者年计的通话机会,要满打满算先想好打给谁,说些什么,生怕超时或者打给的那个人刚好没有接到,就错过这珍宝一般都机会。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每年写信回来提及故乡人时,看到的人是何种心情。比如她最常提到的父亲和母亲------2009年母亲白血病已去世,2010年父亲喝酒脑溢血倒在家中,被人发现时,只来得及堪堪送出门,医院就那么几十分钟的车程,但生命的残酷就在于------要收回的时候,几秒也等不了。等不了让人说最后几句话,等不了让人见最后一面,怀着多少不甘、担忧、遗憾、忏悔、回忆离开,闭上眼,还是被人合上双眼、抹平皱起的眉心,不得而知。双亲一年之间相继离世,开始没人敢跟她说起。对此她一无所知,只在信里一次又一次的反复提起。
在某一次的回信里,几经商量,执笔的人郑重写下,告诉了她。下一次收到的信,字还是一样清秀,读起来却是那样不同,明晃晃的,让人想忽略都忽略不了。
十多年之后,终究是要回来了。
她落网的那天,她的爷爷逝世,90多岁高龄,天空飘着小雨,拉起大片的帐篷,人群骚动里,那象征着无上庄严的警服出现,她的母亲就这样跌落在地,如垂败的困兽,我甚至来不及仔细看每一个人的嘴脸,是唏嘘,还是惋惜。只记得,大雾压低,天灰得让人睁不开眼。
最后一次见她,是在一个秋天,阳光和煦,踩着黑色的坡跟皮鞋,穿着牛仔喇叭裤,栗色高腰衣,一头标准黑长直的柔顺秀发,姿态怡然大方的走来,对经过的每一个人都笑着问好,用风姿绰约来形容,也不为过。她是那么的自如。没有人会想到,这样一个娇小、美好的女子,会是在刀刃上行走的毒贩。
一个凭空消失多年的人,突然说要出现,竭力搜寻、回忆,发现是枉然,并非记忆只有七秒,而是时间的强大已然如此。
非要说还有什么是一直留存的,除了她的笑容,嘴角漩涡般招人的酒窝,就是那口标志性的牙齿,取了牙套之后,一露出来,阳光下白得刺眼,排得规整,像训练过无数次的标兵。
还有那两本满是照片的相册,四十厘米见长,方方正正,里面有各种各样的照片,全都是她。被她的母亲锁在衣柜里,时不时拿出来,坐在洒满阳光的院子里,笑呵呵的看。后来她被捕之后,那两本相册就成了禁区,我是唯一一个可以去翻看的人,也是唯一一个还能从她母亲口中听到关于她的事的人,甚至看上哪张好看的照片,也可以拿走。
她寄来的信,她的母亲都会喊我去读。他们都说,我越长大,和她越像。不光长得像,那股机灵劲像,会讨大人欢心也像。
识字尚不完全,读得磕磕绊绊,她的母亲也不心急,就这样懒洋洋的,坐在躺椅上,闭着双眼,看起来好像睡着了。我偶尔停下,她又睁开眼,微笑着问我,怎么不继续读下去。读到最多的,是她对家人的问候,她在狱中的表现:比如去年换到普通监狱,今年得到了什么样的奖励,这个奖励可能是看一次外面世界的机会------普通人每天都在体验的生活,对她来说有多么奢侈。以及一个自觉戴罪之人的忏悔。
我的母亲是不擅长做家务的,没有吃到过几顿好吃的,带有妈妈味道的饭,为此经常不开心。她的母亲就给我做,偶尔不在家,也会做好饭炖在电饭锅里,留了钥匙,让我自己过去吃。
在她母亲去世的前几年,有几次提起,那应该是遗憾、心疼、惋惜。
她的母亲和我提起,在她出事前夕,家里的嫁妆如何如何丰盛,除了我亲眼见到过、把玩过的那些,还有更多。甚至在去世之前,会和我说:“那个小陈(她的未婚夫具体姓什么我忘了,总之她的母亲对这个未婚夫的称呼,是姓前面加了一个“小”字)。现在在昆明,公司已经发展到几千人的规模,前几年的时候还会给我打电话,问候身体怎么样来着,现在还没有结婚呢,也不知道等不等得到她出来的那一天。”
不管女儿是多大的罪人,在母亲那里,她还是女儿,也只是女儿。所以还会幻想着有个人和她一样,对这个女儿的情不被消磨。
在她之前,听过无数次关于边疆的毒品有多残酷煅烈,对金钱的欲望腐蚀人的本性,但一直被护在身后,尚未亲眼见过吸毒和贩毒者和常人有什么不同,是不是有三头六臂。
听说她背后是有大老板的,开过茶室,但里面做着些什么勾当,好像不能为人所知,我的母亲劝说她的母亲,从来不让我听。
听说她准备做完这最后一次就洗手不干,大老板不会留下这种类似炸弹的存在,在交货时透漏消息给警方,她们一行三人同时落网。我想她应该也开始渴望正常生活了,这种欲望一强,忽略了异常------以前都是有大老板的其他人陪同,这说好的最后一次只有她、她的朋友,以及她朋友的母亲。
就像她信中写到的一样,犯了罪,所以要用余生去偿还。至于还不还得清,没办法评判。
她是被拉下水的人------被别人拉下水,或者更确切的说,是被她自己的欲望拉下水。也是不被俗世所接纳的人------因为她,或者她的同行,有无数个家庭支离破碎。
在她即将出狱的消息传来时,她儿时最好的朋友开始给她张罗,物色对象。这些对象多是有什么缺陷中年未娶,或者有这样那样的不一样,甚至帮她想好哪家有几个小孩,家庭关系如何。你看,在世俗眼里,她是再没有办法得到正常幸福的人。
她在信里经常提到我,我应该是她很想见,却也不那么想见的人。
在她之后,只有我听到过她父母亲对她的想念,得到过最多关于她父母亲的爱,甚至在他们吵架发脾气时,我一去,撒个娇,前一秒怒目而视的人,下一秒对我说话就没了脾气,没有哪一次是不准的。人们都觉得惊奇。
记录她过去的两本相册,随着她母亲的离开,消失不见。所以关于她年轻时候的影像,仅存我手上的几张。我仔细珍藏。这份记录别人过去的东西,丢还是留,权利在主人,不在我。假如她没办法释怀,或者觉得痛苦,对这几张照片应该是一种拒绝的姿态。假如她足够坦然,或者能够放下过去,那么那几张照片也不是不能见。
在想,如何和一个贩毒者平静的、面对面的谈话,以类似亲人的身份,而非站在她的对立面------以正义之名。
这真是件极其奇怪、矛盾又让人期待的事情。
因为见到过吸毒者憔悴空洞的眼神,见到过太多家庭因为毒品而妻离子散,见到过贩毒者表面乐呵呵的嘴脸,因为母亲从小灌输的善良、正直,我成了一个有着莫名其妙的正义感的人。这种正义感曾经强烈到,职业定位为缉毒警,或者是关于犯罪心理,强逼自己改变了体弱多病的身体,去吃一切别人吃不了的苦,接受为了变得强健,忍受肉体的苦痛。最后止步,是后话。
她使我处于一种矛盾的状态。于情,她犯了错,也接受了惩罚。于理,法不容情,这种错误无法弥补。
总是莫名其妙掺和进了别人的人生,进不得,退不去,诚惶诚恐的接受。非要说有什么想对她说的话,那就是在余后的半生里,心怀慈悲,不用逼着自己非要屈服于别人的安排,和谁过一生,接受自我的救赎。
我想她应该比我更懂。
最后,希望她幸福。这种希望,比她身边其他人强得多。
如果看过《皮囊》,你会记得张美丽。
如果没看过,那么你只需要知道------张美丽,人如其名,天生一副好皮囊。这副好皮囊下,住着一个“不安份”的灵魂,走在生活前面,也被生活吞噬。
她不是张美丽,不会被火烧娱乐城,也没那么容易遇到冲破世俗藩篱的真爱。不是你,不是我,也不是任何人。甚至不是个正面的形象。
她只是她自己。
出来后会变成什么样,她会更好还是更坏?都是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