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刚生下五妹,便得了重病。到母亲走完一生的旅途时,五妹已经四十多岁了。
1、
记得那是一九七三年的冬天,病情加重的母亲住进了医院。早晨天还没有亮,突然一阵急促的砸门声惊爆了冰冷的空气,熟睡中的我们,被吓醒了。
来人是街对面食杂店的老板,他家里有公用电话。
因为很熟,他对父亲说话便一点铺垫都没有:“医院来电话了,说你家大嫂病危!”
如同晴天霹雳,我们慌乱得找不到门了。
当父亲领着我们赶到医院的时候,母亲已经被送进了抢救室。
我们哭天抹泪的挤在走廊里,焦急的等待着。
父亲则一直趴在抢救室的门缝上,听里面的动静。
感觉时间过去快一百年了,抢救室的门终于开了。我们拥簇到母亲的床边,这时她刚好醒来。
母亲的脸浮肿得很厉害,鼻子里插着氧气管。她的脸色是死灰色的,同样浮肿的手背上插着点滴管子。
看到我们,母亲的脸上现出一点笑意,口齿有点不清的说:“都来了?昨晚我都死过去了,真以为看不见你们了。”
从那次死里逃生之后的几十年里,母亲一直在以药为伍。
2、
从二零零三年初冬开始,母亲住进医院的频率越来越快。
严重的肺心病,使她的呼吸越发困难了。便是如厕之后的几步路,都会让她跪在床上,双手撑在膝盖上,将脖子拔的长长的大口喘息一阵子。
待喘息平复了,母亲会气恼的嘟囔:“死了吧,赶紧死了得了。”
3、
那时候,父亲刚好退休,于是母亲不住医院时,就由父亲照顾她。
按照常人的看法,伺候母亲的工作是很累人的,可是父亲却乐此不疲。
及至母亲去世很久了,父亲在回忆母亲生前的点点滴滴时,还经常遗憾:“对你妈,我没有伺候够啊!”
而父亲没有伺候够的母亲,最后却自己选择了放弃生命。
4、
在经历了一次又一次住医抢救之后,母亲的身体更加虚弱了。
躺在重症监护室的母亲,戴着笨重的呼吸机,氧气罩发出丝丝鸣响,掩盖了母亲沉重的呼吸声。
母亲的脸,浮肿的变了形,鼻弯处被氧气面罩压出了一圈沟壑。
不断加重的循环系统疾病,使母亲的腿总是一阵阵发出如虫噬般的疼痛。
我们不断地帮她按摩,但是却丝毫不能减轻她的痛苦。
几天后,母亲稍稍好了一点,便开始打听住院费用。送催缴续费单子的护士小姐漫不经心地告诉母亲:“不多,八九千块钱吧。”
母亲听了,沉默了许久。
第二天,远道的哥哥回来了,我们一同到医院去看母亲。母亲看着哥哥,突然口气坚定地对他说:“以后我再犯病,不要送我进医院了。”
哥哥拉着母亲的手,劝慰母亲:“妈,你不要想太多了,只管好好治病,别的心你就别操了。”
母亲的口气更加坚决,她喘息着说:“我知道你们孝顺,这些年你们跟着我都没少受累。这几年虽然有你爸伺候我,但是你们几个钱也都没少花。”
姐姐打断母亲的话:“妈,不要这么想,别说还花的起,就是没钱也不能看着你遭罪啊。”
母亲的眼圈红了,她的声音有些哽咽:“花的起也不能这么花啊!这些钱拿去供我孙子外孙子上学,结婚,那是越花越见亮,管谁都有个盼头。可是这一次次地砸到医院,砸到我这个废物身上,这是败家啊!”
母亲的情绪有些激动了,她一直昏暗的目光,突然发出迥异地光。看着我们,嘴里反复叮嘱道:“你们记住了,我再犯病,别送我进医院。我看着你们又要工作,又要照顾我,忙的像陀螺似的,我难受!”
“我难受!”既道出了母亲对生命的绝望,也诠释了母亲对父亲和我们的心疼和理解。
5、
之后的一天,父亲来到店里,忧心忡忡的跟我说:“昨晚你妈跟我说了半宿话,反复叨咕,再犯病绝不上医院了。”
父亲说这话时,苍老的脸上挂着忧伤。
我不忍直视父亲,低着头假装摆弄进货单,故作轻松地问父亲:“你是怎么想的呢?”
父亲向我走近一步,不知怎的,脚底下竟踉跄了一下。
我慌忙扶他坐在沙发上。
父亲的两只手,下意识地扭搅在一起,声音有些颤抖:“我能怎么想呢?不管怎么说有你妈在,这就是个家啊。哪怕她就是躺在床上只喘一口气,那也是个家啊!”
父亲的眼里噙满了哀伤和无助,说到这里,竟然像一个孩子似的,哽咽起来。
我坐在父亲身边,用纸巾擦拭着父亲的泪水,却不知道怎样安慰他。
我的内心很纠结:是啊,母亲活着,哪怕就是躺在床上,只喘一口气,也就有个家在啊!
可是这对母亲公平吗?生命毫无质量的残喘着,终日被病痛折磨着,何尝不是对母亲的一份残忍呢?!
6、
母亲的病越来越重了。
看到一辈子强势的母亲,就那么无助的听凭着病魔呼来喝去的蹂躏,我们全家人的精神都要崩溃了。
在又一次病倒之后,母亲坚决不要去医院。于是老妹妹联系了家庭病床,每天在家里为母亲治疗。
父亲变着法给母亲做吃的,结果却令他很沮丧,因为母亲已经吃不下去什么东西了。
就这样熬过了一个星期。
一天凌晨,父亲突然给我打电话:
“你快上楼来,你妈好像不行了!”
我跑着奔到楼上,一进门就见弟弟和妹妹一边流泪,一边手忙脚乱的给母亲喂药,吸氧。
我立刻拨通了120的急救电话。
7、
凌晨送进医院的母亲,直到上午九点才醒来。
我和妹妹将母亲扶起来,我搂抱着着她,帮她坐在床上。
妹妹端过来一碗粥,一勺一勺地喂给母亲,母亲喘息着,勉强吃了几口。
我紧紧地抱着母亲,好像这样的拥抱着,就会将母亲永远地留在我的身边似的。
她就那么靠着我坐着,眼睛望向门外。
良久,我凑到母亲耳边同她商量:
“妈,你躺下歇一会啊?”
母亲顺从地点了一下头。
直到中午,母亲一直都在昏睡当中。
所有的家人都闻讯赶到了医院。
我们意识到母亲的生命走到了尽头,便都守在了医院,意恐错过与母亲的最后诀别。
二零零四年腊月初二,午夜12点20分,母亲走了,享年73岁。
8、
母亲走后的第一个春节,我们相约回到家里,陪伴独自一人的父亲过年。
当窗外响起振聋发聩的接神鞭炮声时,父亲默默地向阳台走去。
那里有母亲生前供奉的神龛,父亲学着母亲的样子,把一束点燃的香插进香炉里。
我们的眼泪肆无忌惮的流着,冥冥中仿佛又见母亲在虔诚的进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