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来,子悠晨起便往含经堂理事,待暮鼓敲过三巡,必至容若榻前。
容若高热反复,常在昏沉间觉额上一凉——是他又换了冰帕。朦胧睁眼时,总见一盏孤灯映着他侧影:或执卷批阅,或支颐小憩。青瓷药碗边的公文越摞越高,渐渐遮住了半扇雕花窗棂。
第四日寅卯之交,容若终于发了身透汗,额间灼热渐褪。她自混沌中苏醒,喉间如灼,四肢沉钝似缚了玄铁锁链。
睁眼时,榻边那张紫檀官椅已空,唯椅背上搭着的玄色神官服外袍,还带着沉水香的余韵。宫人们轻手轻脚近前伺候,鎏金茶匙碰着药盏叮当作响:"郡主昏沉这些时日,大人每夜都守着...照料的仔细。"
她目光掠过案头——那里摆着半卷摊开的《天官律例》,朱批字迹犹新,砚台边沿还凝着未干的墨汁。
“我回自己住处去……。”
容若听了,只挣着下床榻,无论伺候的宫人如何劝阻,亦是披了衣裳欲离了那处,无奈几日不曾进食,又方退了烧,脚下绵软无力,面色苍白,那几名宫人见她执意要如此,便只得扶了她慢慢往自己素日容若执拗地挣开宫人搀扶:"回我自己的住处。"声音虽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她强撑着披衣下榻,才迈步便膝头一软——连日高热未食,此刻连青砖地上的缠枝莲纹都在眼前晃出重影。宫人们见状,只得左右搀扶着,由着她一步步挪向素日居所。
雕花木门"吱呀"一声洞开,几名宫人左右搀着容若刚迈出门槛,廊下的卫兵们顿时神色惶然,彼此交换着眼色。远处回廊拐角处,一个玄甲身影正探头张望,见她们现身,慌忙缩回头去,铁靴踏在青石板上发出凌乱的脆响,转眼便消失在殿宇之间。
尉迟峰在立心堂内来回踱步,茶盏拿起又放下三回,终是耐不住,一掌拍在案几上。恰在此时,那卫兵跌跌撞撞闯进来,话未说完,他已箭步冲出门去。
回廊转角处,远远望见容若被宫人搀着,纤弱身影在风中晃了晃。他三步并作两步上前,玄甲未系好的绦带在身后翻飞,堪堪在石阶前拦住去路。
"下官..."他急喘着抱拳,喉结滚动数下才压住喘息,"护送郡主回去。"话音未落,手已虚扶上她肘间,却又在触及前生生顿住,只悬在半空。
回廊尽头忽传来一声轻叹。众人回首,只见青鸾疾步而来,腰间玉佩撞得叮当乱响。他一个箭步插到容若与尉迟峰之间,先朝尉迟峰深揖一礼:"属下奉令来接郡主,劳大人挂心了。"
说话间已侧身扶住容若手臂,转头对尉迟峰露齿一笑。那笑意未达眼底,倒把檐下晃动的灯笼光都凝成了冰碴子:"此等琐事,怎敢劳动尉迟大人?"
青鸾见容若面色惨白如纸,步履虚浮,当即屈膝蹲身,不由分说将她背起。宫人们提着裙裾小跑紧随。
尉迟峰僵立原地,指节捏得咯咯作响,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道背影转过九曲回廊。
“呀?你们怎么回来了?”那若纯在屋内,惊见青鸾背着容若回来,小心翼翼将她放回床榻上,免不了一阵询问。
容若裹紧了身上锦被时不免轻叹:“终究睡自己的地方踏实。”
那青鸾额上沁出细汗小声对若纯道:“有劳你照应,死鬼忙的脚不沾地,日头里不得空,还叫我照应她,她坚持要回此处住,只得随了她。”
若纯将青鸾拽到屏风后,指尖几乎掐进他腕间:"你们究竟打的什么算盘?一门心思的,偏要戏耍她吗?"她压低的声音里淬着冰渣,"满宫都在传,那曹家女...。"话到此处突然刹住,瞥了眼榻上昏睡的容若。
青鸾腕骨生疼却不敢挣,只听若纯从牙缝里挤出后半句:"...为他怀胎又小产,还在他府上养了数月。"她甩开青鸾的手:"你们这些男人,嘴里可还有半句真话?"
青鸾望着晃动的灯影,喉结滚了滚:"哪个杀才传的浑话?死鬼他……。"
"死鬼?"若纯冷笑打断,"现在阖宫都在传此事,你倒叫得亲热!"青鸾伸手轻扯若纯的衣袖,却被她猛地甩开,衣袖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他急忙压低声音道:"他虽贪玩,可心里装的从来只有容若一人。外头那些风言风语,你万不可轻信,更别……。"
若纯冷哼一声,径直转身走向容若榻边,裙摆扫过青鸾的靴尖,带起一阵微凉的风。她坐在榻前的绣墩上,背对着青鸾,只留给他一个拒绝再谈的冷硬背影。
丑初三刻,含经堂内烛火幽微。子悠刚合上最后一本公文,正欲起身前往容若处,忽听门外响起急促叩击声。
"进。"他指尖尚未离开案头,逐风已推门而入。向来沉稳的侍卫此刻额角沁汗,抱拳时连甲胄都带着未平的喘息:"大人,出事了。"
"说。"子悠眸光一沉。
"近日外出办差的弟兄,十之八九会遭伏击。"逐风喉结滚动,"今日折返的两人...一个被毒砂毁了双目,另一个腿骨尽碎。"他猛地单膝跪地,"这一年多来,折损的兄弟已逾——。"
"咔!"子悠手中册子重重砸在案上,惊得烛火剧烈摇晃。他缓缓抬头,眼底似有寒潭深不见底:"人现在何处?"
“人在尚医局。”
子悠疾步离了那隔间,出了含经堂。
那逐风与几名宫人口中念道:“大人,此事需从长计议……。”
“为什么现在才说?”
“自大人走后……,这些妖便愈发猖狂。”逐风紧随其身后,急的拧紧了眉:“弟兄们各地奔波,本就人手不足,它们就欺咱们群龙无首。”
"群龙无首?"子悠骤然收步,反手一把将他掼在朱漆廊柱上。雕花木棱硌得逐风脊背生疼,却不敢挣动半分。“你是派什么用的?”
"属下...失职。"逐风喉间挤出嘶哑认错,颈侧青筋暴起。
子悠倏地松手,逐风踉跄半步才站稳,却见那道玄色身影已疾行数丈开外。他慌忙追上,两人一前一后踏进尚医局院门。
局内药气熏蒸,医官们捧着药碾匆匆穿梭。从嘉正为一名伤者施针,银光闪过间瞥见子悠,立刻引他转向内室。
竹榻上的伤者听到子悠的声音,纱布下顿时洇开更深的水痕。他颤抖着撑起身子,被血浸透的绷带边缘簌簌落下几缕药粉。
"大人..."嘶哑的嗓音像砂纸磨过,"它们连咱们的密道...都摸透了。"
子悠指尖在他肩头轻轻一按,触到嶙峋的骨头。喉间哽了哽,终是只道:"歇着。"转身时袖口拂过药碗,荡起一圈血色的涟漪。
外间,从嘉捏着银针的手微微发颤:"另一个……。"他压低声音,"右腿胫骨碎成十七八段,就算华佗再世……。话音戛然而止,针囊啪地掉在地上,数十根银针散落如星。
夜色渐褪,尚医局内的烛火也燃到了尽头。直到卯初的晨光透进窗棂,那名断腿男使的伤处才堪堪包扎妥当。从嘉揉了揉酸胀的脖颈,转头看向静立窗边的子悠——那人玄色官袍上已凝了层薄露,眼下青影比夜色更沉。
"你那密室如今连张完好的榻都没有,"从嘉凑近低语,指尖点了点子悠袖口沾的血迹,"不如去我那儿歇两个时辰。这些天你不是守着容若,就是熬在这里……。"
子悠望着榻上昏睡的伤者,喉结微动:"他们是为青云宫流的血。"指尖拂过腰间玉牌,已被磨得发亮,"你多费心。"
檐外传来晨钟,惊起一群栖鸟。扑棱棱的振翅声里,从嘉看着子悠挺直的背影领着数名宫人消失在长廊尽头,像一柄始终不肯归鞘的剑。
辰初时分,子悠在含经堂稍作休憩后,便领着几名宫人急步往容若住处去。行至回廊转角处,他骤然止步——
尉迟峰正半搂着容若缓步而来。容若面色苍白如纸,整个身子几乎都倚在尉迟峰臂弯里。尉迟峰一手牢牢扶着她纤细的腰肢,低头在她耳畔细语,嘴角噙着温柔笑意。几名随行宫人皆低垂着头,不敢抬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