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紫鸾琵琶叙旧情 太乙神盘演天命

      且说司马德戡见那三人个个都不像善茬,这想脱身,却被那虬髯大汉一把喝住。只见那大汉话音刚落,举起手中狼牙棒,便向他重重砸去。

      司马德戡亦非庸手,眼疾手快,横过画戟一挡,“哐当”一声巨响,火花迸溅,硬生生架住狼牙棒,二人各呼一声“好!”。那大汉见司马德戡体格并不算雄壮,一起手竟也能强行接下他这百斤重棒,赞叹一声说道:“好劲道,再来!”说着又挥起手中大棒锤了过去。司马德戡不敢怠慢,将画戟一搅,回刺了过去,二人立时斗在一块。

      这大汉与司马德戡兵刃虽不同,但路数相近,都是刚猛迅烈,如疾风劲火,棒戟相交,尽是铿铿爆裂之声,撼得山谷四周石壁嗡嗡作响,摇摇欲坠。杨玄瑛在一旁观战,只见两人转眼间已过了四五十招,难分上下,也是赞声连连,亦暗中庆幸,若非今日有高人相助,即使自己未曾受伤,估计独自一人也难逃司马德戡那柄画戟追剿。而与此同时,又听那红衣女子说道:“大哥看这二人谁的武艺更好?”那男子沉吟片刻,答道:“那隋将骑于马上,居高临下,本具优势,如今数十招过去,仍是平手,应是那虬髯大哥更胜一筹。”那女子笑道:“小妹看这虬髯大哥武艺虽好,却是一味蛮打。那隋将骑于马上,马匹辗转不便,若叫小妹出手,绕那隋将两侧,扫他马腿,纵使他手中画戟再长,也总有鞭长莫及之处,难以人马同护,若将他打下马来,何愁不胜?”这几句话说得甚响,像是故意说给虬髯大汉听的。这男子皱了皱眉头,说道:“不可无礼。须知这一山还有一山高,如此妄自尊大,难成大事。”话音未落,那虬髯大汉哈哈大笑一声,说道:“大妹子说得好,只是老哥我不爱占人便宜,若将这兄台打下马来斗,怕人家输了赖账。”这大汉嘴上说话,手中却是丝毫不缓,又是扑扑数下,皆是直指司马德戡而去。

      司马德戡出手原本就是迫于无奈,如今久攻不下,更是无心恋战,再听这对男女如此说三道四,他又惊又骇。转眼又拆了虬髯大汉几招,见那大汉收招一个间隙,司马德戡猛然举起画戟,直劈那大汉头顶而去,那大汉一声叫好,侧身闪过,正想乘着司马德戡这招未尽,空门顿露之时举棒将他挑落马去,哪知人家这一招乃是虚晃,那大汉一闪之间,司马德戡一提马缰,连马带人高高跃起,跨过大汉头顶,已落在他身后。虬髯大汉一惊,方知自己一时大意,着了司马德戡的道儿,怕他背后来袭,转身之间,横扫狼牙棒,护住了全身。就在同时,那红衣女子格格一声娇笑,说道:“大哥你看,那隋将要跑了。”言未毕,果然见司马德戡起手一扬,头也不回地策马奔去,待那大汉转过身来,他早已不见踪影。

      这大汉一不留神中了司马德戡诡计,让他给走脱,自觉脸上无光,他怏怏不乐,转过身来,对那青年男子说道:“老哥我还未打痛快,这位小哥来接着上!”,说着又挥起狼牙棒,一副跃跃欲试模样。那男子见状,举手作揖,淡淡一笑说道:“这位大哥棒法精湛,不用比试,小弟甘拜下风。”虬髯大汉哼了一声,说道:“敢情这位小哥是看不起在下!?”那男子说道:“不敢,小弟只是学过些三脚猫的功夫,怎敢献丑。”那大汉哈哈一笑说道:“今日个奇了,尽是碰到些没骨气的男人。我看这位小哥包裹中那杆兵器不俗,你要是认输,就将它卸下赠予老哥我吧。”那青年眉头一皱,说道:“此乃祖上传下一柄花枪,虽无甚稀奇,但也不能轻易送人,这位大哥若无指教,我等就此告辞。”那大汉笑道:“这位小哥英姿勃发,一表人才,看样子也是出将入相之人。正巧老哥我也有鸿鹄之志,合该乘此比试一番,怎能如此窝囊避退。”那青年也是一笑,说道:“兄长若要佐时经世、安邦定国,当讲究兵法、纵横、智勇、谋略,德才兼备,若非如此,纵然武艺天下第一,只是这等胡打蛮缠,何异于草莽小寇。”那大汉听罢,先是一愣,随后又开怀大笑起来,说道:“好!说得好!这位小哥甚合我意。如今天色已然不早,崤函古道自此处无论东进西出,皆是遥远,不如我等就在此破庙共宿一晚,亦可畅谈一番,岂不妙哉?”那男子尚未答话,身旁女子已抢先说道:“大哥,如今时日已晚,且崤山一路险阻,不宜夜间赶路,咱就在此歇一晚在上路吧。”那男子寻思片刻,说道:“既然这位大哥盛情,小弟恭敬不如从命了。”那女子听罢,又转头对杨玄瑛说道:“这位小妹孤身一人,又似有伤在身,不如也随我等在此歇一宿吧。”时将入夜,杨玄瑛别无选择,况且适才又逢那三人解围,她不便拒绝,也只得应下。

      众人葬了唐祎尸身后,即于庙前空地上点起篝火,一同围坐在旁。那红衣女子坐在杨玄瑛身旁说道:“这位妹妹背上那柄紫黑琵琶甚是华丽,可否借姐姐一观?”杨玄瑛说道:“适才尚未谢过姐姐解围,如今既然姐姐有令,小妹岂敢失礼拒绝。”说着她解下琵琶,递了过去。那女子接过琵琶,一边端详,一边轻抚,低声自言自语说道:“果然是紫鸾琴,这一别十年,不想还有缘在此相见。”那女子一语道出自己琵琶名字,杨玄瑛大吃一惊,正欲问话,却见那女子抱起琵琶,扬手一拨,玲珑婉约之音,潺潺流起。空山凝静,深谷幽寂,忽起珏音缭绕,引商刻羽,流声悦耳,哀感顽艳。

      杨玄瑛大惑不解,但不便唐突打断琴曲,她也就按耐疑乱,细细聆听。但闻悠扬琴音片刻又转激荡,铮亮铿锵,仿若北境胡风掠起,大漠尘扬,千军摇喊,万马齐奔。而就此时,那女子樱唇轻起,珠圆玉润,和声唱道:“漠南胡未空,汉将复临戎;飞狐出塞北,碣石指辽东;冠军临瀚海,长平翼大风;云横虎落阵,气抱龙城虹;横行万里外,胡运百年穷。”

      杨玄瑛听到此处,更是讶异。这一阙“出塞”,说的是西汉武帝北击匈奴,大将军卫青、霍去病执锐披坚,长驱虏庭,横扫千军,焚巢捣穴之事,整一曲风骨傲然,气吞六合,激越之处亦是让人联想起昔日冠军侯“匈奴未灭,何以家为”之壮心豪情。而这其中,更让杨玄瑛吃惊的,则是此诗不是别人所作,正是昔日其父杨素北伐突厥,于大军过灵州、渡阴山之时,缅想感怀数百年前卫青、霍去病大破匈奴而作。

      但此刻,那女子还自顾继续唱道:“兵寝星芒落,战解月轮空;严鐎息夜斗,骍角罢鸣弓;北风嘶朔马,胡霜切塞鸿;休明大道暨,幽荒日用同;方就长安邸,来谒建章宫。”至一曲唱罢,她放下琵琶,叹了口气说道:“不想这时日久了,已有些手生。”话音未落,杨玄瑛迫不及待问道:“姐姐究竟是何人?”那女子一笑,将琵琶递回,又从背囊中取出一柄拂尘,一擩尘须,笑道:“玄瑛妹子十年不见,怎不认得姐姐了?”杨玄瑛初时心中已有答案,只是不敢贸然确定,如今又见了那柄拂尘,疑惑尽释,脱口说道:“真的是红拂姐姐?!”红拂说道:“正是姐姐。没想到那日大兴杨府一别,转眼十年,玄瑛妹子也已出落得玉立婷婷,全然认不出来了,若非适才古道上见了这柄琵琶紫黑,酷似紫鸾,颇为好奇,赶了这趟浑水,还就与玄瑛妹妹错过了。”原来红拂本姓张,乃杨素府中琴伎,也常于杨素会客之时持一柄拂尘、着一身红衣立侍一旁,故被唤做“红拂”。杨玄瑛自幼出身尊贵,又是杨素唯一女儿,杨府上下丫鬟下人对她多是恭敬,都不敢僭越亲近于她,只有红拂喜爱她聪慧,教了她一手琵琶,更与她姐妹相称,亦是免去了她幼年时诸多侯门寂寞。十年前红拂不辞而别,离开杨府,那是杨玄瑛尚且年幼,故今时日已久,也就淡忘了红拂样貌,直至此刻一见这柄拂尘,方才认出。

      杨玄瑛一路走来,正心中抑郁之时,与故人不期而遇,自然高兴万分,禁不住撒起娇来,一把拉住红拂,噘嘴佯嗔而道:“红拂姐好狠心,那年为何突然抛下小妹一人,不辞而别?”红拂听罢,面泛红晕,转头看了看那青年男子,说道:“还不是为了他。当年他来杨府做客,让姐姐见了,甚是仰慕,于是就这般稀里糊涂跟着他出来巡走江湖了。”说着又看了一眼那男子,一副含情脉脉神情,其中各种原委,不用细说,已让人全然明白。

      而那青年男子正坐于对面,听完二人对话,也知道了杨玄瑛来历,当即起身作揖而道:“原来是越公之女,在下姓李名靖,字药师,昔日拜访越公之时,幸得红拂姑娘垂青,才一同出来浪迹江湖......”李靖尚未说完,一旁的虬髯大汉已按耐不住,插嘴大声说道:“呵呵,好啊!原来一个是越公司徒杨素之女,一个是柱国将军韩擒虎之侄,你们皆是贵人,难怪一看都是气质非凡,就老哥我一个是莽夫草寇了。”李靖刚报上名号,立刻被那大汉道破家门,他心中一愣,转身恭敬说道:“英雄不问出处。这位大哥性情豪爽,出手不凡,想必也是一方英杰,敢问尊姓大名?”那大汉一扬手,哈哈笑道:“岂敢岂敢,老哥我出身草莽,姓张,在家排行第三,贱名不敢与诸位尊贵并提,唤我'虬髯客'就是。”说着从背囊中拿出一个酒囊,高高举起,继续说道:“难得今日碰到诸位英雄,当豪饮尽兴,方不负此聚。”说着喝了一大口,递给李靖。李靖接过酒囊,说道:“张大哥气概干云,他日必能成就一番伟业,小弟在此也敬张大哥一杯。”说着饮过一口,又递给了红拂。红拂笑道:“如今天下大乱,正是英雄豪杰有所作为之时,小妹虽不胜酒力,也愿敬两位大哥成就大志。”说着喝了一小口,将酒囊递给了杨玄瑛。杨玄瑛不便推辞,也接过酒囊,想到自洛阳一战以来连日挫折,莫说樊子盖、屈突通,自孤身走出邙山大营以来,所遇之人,宇文博、独孤彦云、李靖、虬髯客,各各身怀异能,她方知强中自有强中手,暗嘲自己井底之蛙,不知天高地厚,还大言不惭地说要反隋,着实可笑。想到此处,她不禁黯然说道:“小女子胸无大志,只愿得一隅安身,有这青灯古琴长伴足以。”说着也喝过一口。这酒乃是烈酒,一口下肚,只觉腹中翻滚燃烧,一股辣味直冲咽喉,教她禁不住咳了两声。

      虬髯客见状,哈哈一笑,说道:“小妹子何出此言?听说小妹子在临清关前,不损一兵一卒,以一曲琵琶逼死河东银枪卫玄,亦令老哥佩服,只恨无缘亲眼目睹当日情形啊。”说着又接过酒囊,喝了一口。李靖说道:“确实如此,临清关一役,杨姑娘以诡阵困敌,魔音催命,早在卫州一带广为泛传。杨姑娘年纪轻轻,承越公衣钵,有此造诣,令人钦佩。”杨玄瑛惨然一笑,说道:“只是些雕虫小技,如何能入大雅之堂。若非小妹狂妄自大,劝了兄长造反,又怎会落得如今这幅惨淡局面,也是愧对先父一生英明。”李靖说道:“令兄反隋,顺应民心,亦令在下敬佩。只是这时机有待商榷,行事又过于仓促,才会至此。此行若能顺利入关,应有转机,再不济退入巴蜀,守成应也不是问题。”虬髯客说道:“不错,大隋开皇盛世余威尚在,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因此朝中文武重臣,朝外各路藩王虽不乏异心之人,但审时度势,无人愿做出头之鸟,仍在观望,等待局势明朗。令兄虽位极人臣,却敢为天下先,也算一方豪杰,只可惜势单力孤,原本洛阳一战若胜,占据上风,引得朝野内外观望重臣藩王来投,亦能成事;但今洛阳失利,不仅丢了先机,又遭朝廷成围剿,恐怕前途堪忧。”杨玄瑛听了,沉默不语,一脸愁容,低下了头去,李靖见状,安慰说道:“杨姑娘也不必气馁,在下看令兄起义,虽如星火,却可燎原,相信推翻暴政指日可待,杨姑娘兄妹只需留得有用之身,他日必有用武之地。”杨玄瑛听罢,轻叹了一口气。自下邙山这一路亡命走来,诸多事情又浮上脑海,可一想到即便寻得兄长,此后又该何去何从,她心中烦乱不堪,也就不再言语,独自坐那胡思乱想。

      李靖与虬髯客一见投缘,继续把酒畅谈古今之事,期间虬髯客又说了此行出关中,乃为游历中原,寻访结交天下英雄,已备日后称霸一方,两人聊得酣畅淋漓,兴致尽头,便结拜了兄弟,共约日后时机成熟之时,携手共造千秋功业。红拂仍坐于杨玄瑛身旁,看出她心中愁苦,又是一番好言相慰。杨玄瑛心中虽是郁闷,但毕竟难得重逢幼时亲密之人,被红拂一番疏导,总算略有开怀,二人又叙了一些过往之事。直至深夜,众人眼花耳热,醉意十足,这才收了摊子,入庙休息。

      次日清晨,李靖与红拂二人欲往关中,正与杨玄瑛同路,而虬髯客前往中原,虽与众人不舍,也只能依依别过,独自上路。杨玄瑛等三人别过虬髯客,又继续沿着崤函古道西进,走了半日,到了三岔路口。这岔路继续西行,可去潼关前桃林县,南去则通往弘农,走北面山道则可与官道会于董杜原西面山谷。

      三人正要继续西进,忽见北路一队难民仓惶而来,李靖前去询问,其中一人说道:“昨日傍晚有一路大军于董杜原上扎起大营,与函谷官军对峙起来,瞧这架势,一场大战在所难免。这战火一起,殃及池鱼,我等正逃难去。”杨玄瑛听了,惊问道:“可知那路大军从何而来?又是何旗号?”村民答道:“好像是从弘农宮来的,打着楚王旗号。”杨玄瑛一听,险些晕去,自洛阳大战之败以来,已有整整六日,大军若是急行西进,西京大兴都快到了,可兄长怎会仍然在此徘徊,还在董杜原摆出与隋兵决战之态。而李靖听罢,说道:“杨姑娘,楚王不正是令兄旗号?按脚程算来,早该过了潼关,为何于此徘徊不前?”杨玄瑛蹙额说道:“小妹也不知明其中原委。”正说着她猛然想起昨日于夏后皋祠遇到司马德戡情形,居然如此凑巧,她仔细寻思,恍然大悟,失声呼道:“不好!”说着她忙转对李靖、红拂一拜,着急说道:“兄长危矣,小妹就此告辞,日后有缘再报昨日解围之恩。”红拂见状,甚是诧异,问道:“玄瑛妹子为何如此着急?”杨玄瑛答道:“红拂姐有所不知,宇文大军两日前应已住进函谷关,如今却仍按兵不动。昨日午后遇见司马德戡,必是宇文述派来走探崤函古道地势之后回营复命。而兄长亦昨日傍晚营于董杜原,应是中了宇文述圈套,被其牵制所致。若宇文述分出一路人马经此奇袭,正可绕兄长之后,断西进之途,腹背夹击。如此看来,宇文述于函关迟迟未动,必定是欲于董杜原上将兄长一网打尽!”红拂说道:“既然宇文述成竹在胸,玄瑛妹子此去凶险万分,不如先与姐姐同去关中,朔方豪族梁师都占山为王,也有数万人马,且与突厥素有来往,妹子不如请他前去救援令兄。”杨玄瑛说道:“司马德戡昨日回营,料宇文述寻兄长决战就在这几日。此去朔方遥远,远水难救近火,突厥更是鞭长莫及,小妹当务之急,得先寻得兄长,让他防备此路奇兵,再寻破敌之法。”望着杨玄瑛心切模样,知道已劝不住她,红拂犹豫良久,终还是叹息说道:“只可惜姐姐与大哥尚有要事在身,不能助令兄一臂之力。玄瑛妹子还请自己保重,莫要勉强,若是有难,可去太原寻姐姐与大哥。”杨玄瑛点头称是,当即拜别李靖、红拂二人,便匆匆往北上路。

      这一路急行北上,约莫又走了两个时辰,山间隘道逐渐宽敞起来,引入一个深谷之中,谷前立着一个残破石碑,上刻“断云峪”。杨玄瑛见了那石碑,方知此谷乃是“崤山七十二峪”之一,也正是东周时期晋襄公设伏全歼伐郑秦军,生虏百里孟明,西乞术,白乙丙三员秦将之处。杨玄瑛走入谷中,只见此谷前窄后宽,东西两面临着陡立峭壁,如两道巨斧斩断天穹,谷中湿气氤氲,聚起五色诡云,时浓时淡,时聚时散,仿若埋骨此处秦军士兵之亡魂不散,虽经千年,仍凄然徘徊在侧,苦苦寻觅轮回之路,让人看得顿起怵惕恻隐之心。

      杨玄瑛小心走进断云峪,越走越深,直至深谷另一端时,是个方圆数十丈的山坡,坡顶有个土夯废台,台基周围地面凹凸不平,纵横交错百道浅壑,其间偌大碎石散乱一地,细细看去,整个土丘皆有人为打造之处。杨玄瑛自幼熟读经史,按照《春秋左氏传》记载,当年秦军出征之时,大夫蹇叔哭别西乞术、白乙丙二子,料其必在崤山南北二陵之间中伏兵败身亡,想起自己一路走来,先过崤山南陵夏后皋墓,又过断云峪秦晋古战场,此一处遗迹,如所料不差,应该就是被称为崤山北陵之“文王避雨台”。

      杨玄瑛登上坡顶高台,又回望断云峪,只见谷壑深不见底,虚雾缥缈,谲云绕缭,再加山间阴风掠过,淅淅飒飒声中,恍又闻秦晋兵戈交锋之响、中伏军士惨烈之嚎。山险环绕,若蒙笼者,易入难出,是为天牢之地,当年晋襄公设伏于此,又岂有不全歼秦军之理;秦将三人入谷遇袭,有岂有逃出升天之路。想到此处,杨玄瑛灵机一动,计上心头,眼下不正可效仿晋襄公,于此伏击隋军偷袭奇兵,即便敌将是宇文博,亦可教他有来无回。计略已定,她又驰马北去,不消片刻,终于到了董杜原,遥遥望见原上数十里连营,旍旆摇摇,戈矛熠熠。虽历经洛阳惨败,但大寨仍不见颓气阴云,她略松了一口气。

      夜幕降临,月黑风高,杨玄瑛终于赶回大营。杨玄感以为此前洛阳一役,杨玄瑛已然落难,此刻听哨卫报她归来,兄妹重逢,自然欣喜若狂,他赶紧奔出大营前来迎接。杨玄瑛随着兄长回了大帐,帐内不仅李密、李子雄皆在,韩世锷竟也安然。众人再次齐聚,都是唏嘘不已,又各自说了一番洛阳战后情形,杨玄瑛这才知道,原来那日邙山主营见洛阳火起,李密领兵沿邙山南麓前去伏击屈突通,杨玄感直奔龙光门与李子雄里应外合杀入皇城,眼见就要攻破玄武门,樊子盖、宇文博救兵杀到,那宇文博确实厉害,竟以一己之力击退了杨、李二人。而李密伏击屈突通虽然成功,但关键时刻又有司马德戡率人杀出洛阳,最终不敌司马、屈突二人表里合击而败走。楚军失利之后,只有西进,李密用计诓了函谷新关守将,这才让大军得以安然过了函关。西进途中,为凝聚人心,鼓舞士气,杨玄感从李密之策,打开永丰仓放粮,引得远近难民来投,好歹又聚了万人兵马。不过大军本急行直奔潼关,哪料杨玄感西进途中听闻弘农太守蔡王杨智积派人掘了华阴杨氏祖坟,他勃然大怒,恰逢此刻又有弘农杨氏父老来报弘农宫兵力空虚,他不顾李密等人劝谏,执意率大军立刻调转方向,攻略弘农宫。这一战双方激战三日难分胜负,杨玄感终迫于兵锋衰退而撤,待他再回董杜原之时,得报关中勤王援兵已驻入潼关,西进之路被彻底切断。如此一来,杨玄感只能与宇文述决一死战了。

      杨玄瑛听后,叹了一口气,说道:“兄长当初不听我等谏言,才会落败。如今前无去路,后有追兵,此番决战,虽对我军全然不利,可看来亦无法避免。”李密说道:“如今进退失据,这也不是埋怨之时,我等当齐心协力,共谋退敌之策。”杨玄瑛无可奈何,也只得点头称是。而李密又说道:“为今之计,可设法北渡黄河,前往晋地这一条路。”但李子雄说道:“此处黄河水流湍急,我军又无舟船,如何渡河?”李密说道:“遣人沿黄河南岸搜罗民家船只,集于风陵渡,可以渡河,只是需一些时日。”杨玄瑛说道:“宇文述发动总攻,必在这几日中,只怕时不待我。”李密寻思片刻,说道:“可一边准备决战宇文述,一边前去寻集船只。”众人一番议论,均觉眼下已陷入绝境,只能按着李密之策去行事。大议既定,杨玄感立刻开始着手部署:遣赵怀义领五百人前去风陵渡搜罗船只,准备渡河适宜;杨玄瑛与韩世锷领二千人前去断云峪设伏,击杀宇文述奇袭大军;李密、李子雄则与杨玄感继续留在主营,于董杜原上抢修工事,以备决战之用。调度停当,各人皆领命而去。

      可杨玄感散去众人,却喊住了杨玄瑛。军帐中只剩他两兄妹两人,杨玄瑛见其兄一副心事重重模样,知道他已为战事心力交瘁。可她正欲出言劝慰,却闻杨玄感叹息说道:“都是愚兄一时意气用事,才会牵累众人,此番董杜原决战,胜负难料,瑛妹如有机会,不用顾及愚兄,尽管自己先行逃去。”杨玄瑛忙说道:“兄长何出此言,自父亲去世,二叔出走后下落不明,只剩兄长与小妹相依为命,如今生死关头,又如何教小妹舍弃兄长独自逃命?”杨玄感听罢,轻抚杨玄瑛发梢,又叹了一口气,说道:“也罢,此番决战,破釜沉舟,也并非全无胜算。瑛妹此去断云峪,自当保重,莫要勉强。”杨玄瑛点了点头,正要拜别,杨玄感似乎又想起事来,说道:“瑛妹自幼学习阴阳之术,如今大战在即,当为我军占上一卦。”杨玄瑛一怔,说道:“大战在即,迷信这些阴阳玄学,恐会折损军心士气,还望兄长三思。”杨玄感说道:“无妨,此处只有我兄妹二人,不传出去,如何影响军心士气。况且倘若是个吉卦,也能奋愚兄之志。”杨玄瑛摇头说道:“兄长还是安心备战,所谓天无绝人之路,今背水一战,必有脱困之法,何须迷信阴阳命数。”杨玄感一脸愁容,说道:“愚兄数日来心神不宁,若得瑛妹卜个吉相,安愚兄烦乱之心,亦可令愚兄安心应战。”

      杨玄瑛再三推辞不过,也只能应下,这便取出流云槊,画地为盘,因杨玄感起兵反隋故为客,宇文述大军守成故为主,来演主客之算。此值大业九年癸酉,应以太乙式入阳遁第十局:太乙居九宫,天目在吕申,计神在大神,始击临阴德,排盘完毕,杨玄瑛盘坐于前,取了数枚石子,依次堆于盘上,细心演算起来。自古以来,以太乙神数推算命理,上至国运盛衰兴亡,下至黎民福祸生死,皆无半点差池,不过以太乙式占命之人,却总由于泄露天机过多而不得善终,因此古往今来,方客术士也都不愿用太乙式来算卦占象。而太乙神数算法也颇为复杂,不仅需要熟谙阴阳,亦须精通数理,此刻杨玄瑛皆为心算,及其耗费心神,不知不觉间额上已析出豆大汗珠。杨玄感立于一旁,生怕打乱她心思,也是大气皆不敢出,全神贯注盯着她看。

      约摸过了一炷香时间,杨玄瑛越算神情越是凝重,渐渐紧锁双眉。杨玄感见状,心中忐忑不已,开始暗自后悔,大军出征在即,确实不该如此迷信,强迫杨玄瑛以演命来预判战事结果。可他正想到此处,杨玄瑛已将手中最后一枚石子颤悠悠置于正北大威午位,统观全盘,只见主大将居七宮,客大将居二宫,太乙与主将挟客将于二宫,这所谓“太乙天目挟于客”,即客败而主胜,而依此局八门方位,正北乃是死门,客大将被囚于此大凶之门,客将必死!杨玄瑛虽早已料得此战胜算甚微,但见了这番结果,仍面色煞白,瞠目结舌,直愣在那。杨玄感不懂阴阳命理之术,自然也看不明白太乙图,但他一见杨玄瑛这幅面容,心中已然有数,一声哀叹,也不再追问。

      两人同时沉默片刻,杨玄瑛终于抬起头来,双目盈盈欲泪,正待开口说话,杨玄感却猛地拔出腰间佩剑斩落,青峰掠过,“砰”一声响,地上烟尘散去,但见一道深痕已将太乙图断作两半。而杨玄感切碎命盘,横眉立目,举起长剑,直指天顶,昂首愤然说道:“我命由我不由天!我誓将以此剑斩破天命!”这正是:

      刑天干戚舞志猛,共工怒撼天柱崩。

      往生灭度脱六道,何惧无间水火焚。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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