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地狱有十八层,那么人间呢?
我所见过最低的,在农村。倒不算太穷,也没有缺吃少喝。
只是太脏。灶台是黑的,黏糊糊的,锅盖上,筷笼下面,水池边,甚至有的碗和盘子上,都有一层厚厚的油污,肉眼可见的累年的污垢。做饭和吃饭的人都没有觉得哪里不对,依然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烧火做饭,刷碗洗锅(只是洗刚刚用过的或者暂时先放着下一顿再洗)。夏天蚊蝇到处飞,在厨房,在食物上,五米以外的茅坑里,在一墙之隔的臭水沟里,在卧室里,在皮肤上。夜晚睡在床上,会感觉到席子下面的小动物们在爬来爬去,燥热难耐,汗水会把衣服浸湿。
他们并不是懒,只是没有时间。因为一直在忙忙碌碌,疲于奔命。他们秋收冬藏,起早贪黑,积劳成疾,却小病忍着成了大病,挨成了不治之症,村里时常上演着白发人送黑发人。他们也知道拼命让孩子上学,跳出农门,只是不能亲自指导功课,因为忙,也因有心无力。他们觉得孩子功课学不学得好是天生的命定的,所以会生多几个孩子(有的是重男轻女),以为这样就会老有所依。然后,就更忙了,更没有时间清理厨房,整理厕所啦。只是这种忙碌像推着巨石登山,即便到了山顶,又被什么送到了山脚,一切只是徒劳。而他们,并不知道。
他们不是傻,是压根儿不知道这有什么不对,父母是这样的,亲戚邻居是这样的,那些故去的人是这样的,他们所见过的整个世界都是这样的。茶余饭后听到的城里人的生活,也最终被抽象总结成了“人家的日子真好”。他们,是被剥夺了除此种生活以外的种种可能。
纪录片(世界上的另一个我)里看到的蒙古的距离首都乌兰巴托二百多公里的村子里一个家庭,大学毕业21岁的女孩当了妈妈,两年后再次怀孕,母子,与父母,十来岁的弟弟,以及姐姐的小孩子,六人生活在一起,艰辛却也其乐融融(其他人在外地工作)。未来(房子车子更好的生活)依然不明朗,不过年轻的父母亲似乎很乐观。她说在学校的时候老师说,你可以没有事业,但要有老婆孩子,这样你就会为了家庭去奋斗的。根据记录片,那里生了两个以上孩子的母亲会获得政府颁发的勋章,以示鼓励。
我还见过一层人间,还算干净整洁,只是太吵。在公交车上,在火车上,在广场上,甚至餐厅里,基本上你随时都要被迫吸二手烟,被迫看视频,听音乐,被迫听家长里短。
不但外面吵,心里也吵。表现在:人们对其他人在暗地里指指点点,不是小范围朋友圈的八卦闲聊,而是有事没事瞎扯淡(介于开玩笑和散布谣言之间的捕风捉影,似是而非,或者屁股决定脑袋式的胡侃)。他们应该是目地的,只是很模糊,不排除有的人只是无聊,所以随声附和罢了。到无论如何,与善良正直无关。
一直很喜欢一类人,有幸结识了几个。他们,随心所欲不逾矩,完全接收自己的样子和状态,不强求,不勉强,不用力过猛,大声笑。无论生活如何纷纷扰扰,一地鸡毛,他们始终在心里留有一方净土,用来思考和感受一些看似没有用的话题。他们心存善良,不随意贬低任何人。他们保持好奇心,对未知和自然心向往之。他们用疲惫的身躯撑起英雄梦想。
曾经不经意瞥见了一些挣扎,那是对过去无力弥补,对现在无可奈何,对未来无可期待的来自灵魂的孤独。他们生活无忧,或者可以说比较成功,只是能力配不上报复,而心态又撑不起悠哉载的春秋冬夏。可能是心里一直只有一个方向,人到中年突然发现这是条绝路,无法突围。总之心里活的很辛苦,左冲右撞。平日里风平浪静,心里话只能在酒后说。只是,越撑着,越显得孤独。可能正是因为生活无忧,才放出了心中阴晴不定的魔兽?
我听到过一层,具体不是很清楚。那里教育资源匮乏,加上毒品问题,当地孩子们心理不健康,不自信,容易自我放弃。来自荷兰以及国内的志愿者连续十年积极奔走,寻求改善,已经小有成效。
可这些,难道不都是生活吗?错综复杂,哪有什么分层。身在其中,一切理所当然。而我们又有什么不同呢,于“无望”中寻得一丝生机,坚持和意义,然后走下去。我们都一样?说话的人都是站着的,至于腰疼不疼,只有自己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