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高处往下看
二郎滩渡口
酷似一个酒壶
赤水河流经二郎滩
再倒出去
都是美酒”
“给我一株红高粱
加上一株小麦
加上一瓢赤水河水
加上想象 我们可以
创造一个市值万亿的企业”
某年某月苏东坡与兄弟夜游赤壁叹息: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人生的飘忽与宇宙的永恒,自古以来就是人们心里的隐痛。
在倏忽万变的时代,令白驹过隙一样短暂的人生更显局促。其中有些人天赋使命,从自己出发,走过漫长的道路,站在事业人生的高峰,却依然像一个赤子,羞怯地面对所有的成功。反而对事业的缘起或本宗,保持谦逊地敬畏,他们像圣者一样自律,像使者一样勤勉,又像诗人一样深情;他们的事业往往有某种艺术性,而艺术又有经济属性。比如,苹果创始人乔布斯先生,他把科技与人文完美结合,让产品显现出艺术家的气质。
在我熟悉的企业界的朋友里,一个是分众传媒创始人江南春,一个是郎酒的高管李明政,他们身在企业,却依然保持一颗诗心。据明政说,江南春酒量很好,可见他们俩是有交际的。我在电梯里看见过郎酒的广告。
李明政先生在郎酒工作近30年,酒界不说,他在媒体圈、广告界广为人知,但他似乎更醉心于自己的诗歌写作。
他鲜于谈论自己的诗歌写作,即便几十年来,他的作品常被《诗刊》《星星》等国内一线刊物采用,多次入选各种版本的年度选本。《两棵树》入选《诗刊》60年诗选,他《一张结满霜花的脸》甚至在中央电视被安徽美女周涛朗诵播出。他参加和组织过多种国际国内诗歌活动。在主流媒体,他的诗歌作品实际影响已经比较广泛。
在李明政丰富的内心世界:一方面,个人存在需要宁静的空间,足以与天地宇宙产生信息和能量的互动;它在语言上,表现为古老的巫语、传承的经咒以及现实的诗歌演说方法,无限抵达现实生活的诗歌语言,和语言后面的精神,都需要孤独地参悟;另一方面,企业的商业运营需要与俗世生活的勾连、交叉、渗入、迂回、妥协和让步,它赋陈在群体、团队、组织的持续运维,极尽人世之喧嚣繁华和疲惫抽离。这种出世和入世的一体二元对立的矛盾,是如何地分裂挣扎、又如何找到出路,在他的重要诗篇里,我们似乎可以读懂一点点。
最能体现作者内心世界的冲突的诗作,当属作品《两棵黄桷树》,同在春天,一颗树的死亡黑影和另一棵树的蓬勃生机,形成了惊骇无比的反差
一棵在我熟悉的城市。。。
它站着死了
高楼大厦旁一团巨大的黑影
在阳光下寂静成空虚
一棵在赤水河绝壁
它用网状的裸根
包裹一块巨石
把石头吃成水
吃成泥土
白生生的石头上
结满青翠的枝叶
这两棵树命运迥然各异的黄桷树,是这个巨变时代人们心灵的两个世界的绝妙象征。
一个是从中国农耕文明遗传下来的,根植于黄天厚土,甚至是绝壁石缝的坚毅、随缘的中国人精神世界,经过几千年历史积累,极易生根发芽,开花散枝,把根系插进石缝,笑傲于陡坡岩石之上。
这样的坚韧而乐观的精神能把石头和泥土当食物,给世界一个青翠的春天;也能带着祖先的记忆,越过白令海峡,从美洲最北到达最南,几千年后面对华夏民族的后人,可“眼里有石头一样的安静”《甩石头打天的人》,是后农业文明的精神风貌。这么强悍的大树,其生命力是一群人的力量。
另一棵树是这片土地上——二十年就走过西方国家200年变革之路的背景下,脱离故土,人为矫造的代表,与绝壁石缝的树不同,这高楼大厦旁的树,吃的是钢筋喝的是水泥,沐浴的是闪烁的霓虹灯。钢筋是铁矿石铁的死亡,水泥是卵石的的粉碎,而霓虹是阳光的假象。死亡后再生、粉碎后重组、假象遮蔽真实,这是某种前工业化的逻辑或者技巧,于这样失魂落魄的生存环境,人们常常感到自我世界的伤逝和属灵的空乏,这一棵树,也就代表着一个失魂落魄的世界。
似乎,人类对地球的进攻历史,就是走出森林,不断让森林退化、土地沙化、河流干涸的过程。难怪他感叹“我开始憎恨人类,他们在天空砌满砖头,在泥土播种水泥”。人类对树的记忆,就是集体无意识对森林的记忆,已经深入人类基因干细胞。现代康复学有一个治疗认知障碍的方式,就是把人放置在水流、森林、草原环境,唤醒基因中的远古记忆用以恢复认知功能,这种记忆的深刻和喜悦,在作者的另一诗作《白桦树》里,如此表达。
我是说白桦树。。。。
我看到了白桦树,在出租车的灯光下
发亮。我有些睁不开眼睛,多么让人心动
我想说,让我,再看看白桦树
无论是黄桷树还是白桦树,无不是人类早期家园的寄托,在十分偶然的瞬间,作者的这种潜意识都会被唤醒,被感动得热泪盈眶。
春天 在赤水河河谷
我听见背后有一些笑声
听见背后有一些笑声
当我转身过来
一块巨石炸裂了
虬劲的黄桷树树根,
彻底瓦解了一片石岩
翕开的石缝
就像一堆张着的嘴巴
有一个嘴正在暗笑
——《赤水河谷的笑声》
我注意到《赤水河》组诗里的“赤水河谷的笑声”一诗,黄桷树树根、瓦解的石岩、暗笑,意境神秘超脱,给人羚羊挂角,无迹可寻之感。但是,无论我们如何眷恋农业文明的田园牧歌,历史也会不可逆转地把我们扔进城市文明的大潮,这种身心的分裂,是否有某种调和的出路呢?
从大米和鸡蛋,站到母爱的镜前
作者流传甚广的作品《从米出发》,书写了在飘忽的城市车流里,一个人像离开了水的鱼一样,游走于各种数据和合而成的秀场的现代生活画面:GDP数据、KPI数据、财富数据、成功学数据,这些虚无而令人疯狂的数字,跟我们的作为一个人,一个有灵的人毫无关系。那些没有思想的建筑物或商品,只是财富分配的介质。建筑物堆砌的城市总是扮演一个他乡的角色。在心里深处,妈妈所在的地方才是故乡,那里有母亲双手劳作生产的一碗碗大米饭,这些米饭曾是我们的天,也是热乎乎可感知的爱。作者用“从米出发”这样陌生化的造句,把我们拉回我们出发的地方,照见母爱的样子。
坐下来
坐下来
你常说 几天都没有沾一颗米了
母亲听了很困惑。。。
所以 你先坐下来
好好吃两碗饭
然后从米出发
——《从米出发》
如果说《从米出发》把我们从城市生活的恍兮惚兮中,拉回故乡母亲的温暖慈爱的生活空间里,另一首《鸡蛋》则表达了这份慈爱,有多么的绵长
整个晚上 母亲
蜷缩在厨房的角落
。。。。。
她右手拿电筒
左手将鸡蛋举在眼前
一个一个的晃
一个一个的照
。。。。。
多少年 我一直这样
带着母亲照过的鸡蛋
离家
。。。
母亲的目光
照耀着我岁月里的每一个日子
。。。。
我想说的是 50年来
母亲给予我的每一天
是那样的好
鸡蛋之于中国孩子,在古老的乡村实在是有多种特殊意义,满月要吃红鸡蛋,红鸡蛋祝福的是吉祥、智慧和繁衍不息;由此沿袭的贫苦人家过生,妈妈要给过生日的人煮一个完整的鸡蛋吃下去,祝福新岁的平安健康;在古楚国有三月三吃鸡蛋防病祛灾的风俗,这一风俗在广西传承为地米菜煮鸡蛋;立夏的时候吃鸡蛋也是这一美好愿望;有人出远门,煮鸡蛋是上好的旅途干粮,是一份安全的保障。
诗文里,母亲一个个用手电透光检验过的鸡蛋,自然富含了圆满、智慧、祈福、助力、财富等多种吉祥意义,一个母亲能够给孩子的所有祝福,都演绎在整晚窸窸窣窣检查鸡蛋的细小行为里,对一个孩子的爱,也从来不会像一个过期的鸡蛋,因“寡了”而变质,即使不在母亲身边的日子,“母亲的目光 照耀着我岁月里的每一个日子”,五十年如一日。
明政对我说过,他曾想把“鸡蛋”一诗的标题改为“母亲给予的爱从未寡过”。
透过《从大米出发》打开的母爱的空间和在《鸡蛋》里照见的母爱时长,作者在名利场的搏杀之后,总有这么一些幸运的瞬间,重返人生来处——母爱镜前,发现自己某种不竭的动力源泉,照见自己的所想依恋的幸福模样。
在吉光片羽里安放宿命的漂流
虽然作者以多种路径,在一边奔向远方,一边回望故园。三十年来,他在二郎镇、古蔺、泸州、成都、北京之间来回奔波。他曾对我说,他在一天之间看到中国社会在横切面。贫富的差距,传统与现代造成的冲突,相信在他内心造成了极大的震荡。这种身心某种分裂的生活,作者是如何调和自己,并让他产生力量的呢?
比如茶叶,被西方人称赞的“魔力树叶”,在诗人的世界里,究竟有多大的魔力呢?。。。
看完电视 邮件和报纸
我什么都没读
在城市间独行
冰冷的大理石
长满奇形怪状的空虚
我不能在一张Hotel的磁卡上
入眠
而茶叶啊 你是故土写给
我的一封封密信
用一杯热水解读你
用干渴的喉咙解读你
当灵魂从欲望里挣脱
安坐于温暖的叶片
我可以在一张Hotel的磁卡上
入眠
——《茶叶是故乡写给我的一封密信》
红楼梦里,甄士隐听到跛脚和尚唱“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的时心有触动;城市的炽热,恰便似“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恍惚。也许,人类历史就是一个身心不断寻求安放的历史,李明政长期的差旅生活犹如古代长期的边关军旅,身心充满飘忽感,睡在世界的任何一张床上,都会像是睡在茫茫大海的舢板上,六神无主。只有故园里那一张床,有妈妈的笑声和父亲的吆喝、有鸡鸣犬吠的情景,才让人身心安宁,这对于一个四处奔走的人,是极度奢侈根本不可能实现的生活画卷。
是茶叶,让他在茫茫然的异乡,从茶叶带来舌边的味蕾,鼻腔的香氛,喉咙的温润,找到回家之路,因为,茶叶是一个故乡的信使:
世界上有很多事物
我们不知道
而茶知道
那是母亲说
。。。“
茶梗怎样知道客人消息的呢”
每次问母亲 她就说
“茶梗是客人派来报信的”
——《茶梗是客人派来报信的》
茶梗是客人派来报信的,茶叶当然也是故乡带来的安慰,这样的灵通植物,令漂流的旅人,能够在异乡,短暂地构造一个故园气息,让一个不能安睡的人,暂时可以入眠。
在诗人的笔下,如茶叶这样的神奇物件还有,秧子、石头、鹰、大树、白盐、老窗、蜘蛛网、指甲等,在这些故园构成的片羽吉光里,诗人游走四方,总感觉到那一根牵挂自己的风筝线没有断绝;也正是这样哪怕片段的信息关联,才让诗人能有身心能量补充的秘密通道。茶叶是作者身处异乡重返故乡的方式,它像传说的时光隧道,把诗人瞬间带回。此外还有乡音、俚语、故事、家书、柳枝、梅花、露水、鸡鸣犬吠、老腊肉、臭豆腐、泡鸭蛋、炊烟,当然,还有青花郎红花郎,都可以将漂流在钢筋水泥大海的诗人,带回赤水河。
从鹅卵石返回故园的宏大圣殿
2005发表于《诗刊》的组诗——《赤水河》,最能表达作者身心是如何安放的。
有一次与诗人探讨这一组作品时,我把这组诗的诗眼浓缩到一个物件——鹅卵石,诗人立即朗诵出泰戈尔的诗句“不是锤的打击,而是水的载歌载舞,使鹅卵石臻于完美”。这瞬间的联想,验证了赤水河的鹅卵石在诗人笔下的具有多重要的意义。
在《大鸟》里,作者认为,赤水河这一只时间的大鸟,这一只“雄美的大鸟”,在无限空间飞翔的大鸟,它
拍打着两岸的峭壁
用了亿万年或者一秒钟
赤水河将褶皱岩层的石块
孵化成羽翼下的卵石
——《大鸟》
庄子在《逍遥遊》里,把小鱼“鲲”,通过造化之手,化身为“鹏”,鹏之大也,大如时空运行的宇宙,赤水河这一只时间的飞鸿,对于个人来说,也只是生命的惊鸿一瞥,而无数生命的积累,像石头一样坚固久远,静躺在赤水河谷。
所谓沧海桑田
卵石看来不值一提
卵石指着身上的珊瑚斑说
这是180000000年的水做成的
(卵石说
我教你读这种大数字
一亿八千万年)
——《赤水河卵石如是说》
这些养育在赤水河里的石头,是娇媚的,又是矜贵的,他的娇媚是只能在水中开放,他的矜令他离开水面就死亡。
卵石的灵动与鲜艳
只在水中呈现
卵石有卵石的坚贞
它的呼吸与赤水联系在一起
在长江上游的上游
卵石甚至是一条
见光死的水密子
——《捡石头的人》
茫茫宇宙,各种生命在自己的维度里安乐自洽,蚂蚁走直线,蝙蝠不论黑白,灵长的人类生活茫宇宙,各种生命在自己的维度里安乐自洽,蚂蚁走直线,蝙蝠不论黑白,灵长的人类生活于三维时空,而佛菩萨眼看到了九次元;在众多生命里有一种属灵的存在,他们无形、神秘、无处不在又无所存在,不能用手捕捉,也不能用耳朵倾听。湛湛然如虚空,却时时左右我们有形的一切,终其一生,我们的言行都不过是它的显现,是它运行途中的注解或者风景,我们一直在寻找“他”,在神系话语里,“他”是不生不灭。
我。。。
看见细浪在寻找它
沙粒在寻找它
苔藓在寻找它
而那个卵石
在寻找自己的灵魂
——《踩死赤水河的一个卵石》
“他”就是灵魂,一个有万亿年历史的灵魂,一个只在河水里开花的灵魂,一个漂浮在尘世就会死去的灵魂,一个神灵可以依止的灵魂,譬如《老鹳》
老鹳用简洁的线条
立在一块卵石上
这里的老鹳,如一个智者,又如沉默的神灵,那些通灵宝玉一般的卵石,又好像神仙的坐骑,惟其如此,诗人除了有文字能敲得“嘡嘡嘡”作响的梦想,更想能在百年之后,化身赤水河里一块石头
路过的渔夫
停下来抽烟。。。
他没有比喻 如果有
也仅仅是
像个石头就好
——《像石头就好》
这首诗的前端,蚂蚁(这样简单的生命)试图按自己具象的理解去描述这个石头——像树枝、睾丸、元宝、乳峰。这些具象的解读,无法承载诗人(渔夫)所理解的意义,这些意义无法比喻,也不需要比喻,为其大象无形。作为赤水河亿万年塑造的灵魂载体,其自性的光明本来就具足了,所以暂时的结论是“像个石头就好”。
万亿光阴的卵石、作为大树食物的卵石、妩媚的卵石、矜贵的卵石、灵魂的卵石,诗人通过对赤水河谷鹅卵石的体悟,到达这条河的神殿,享受他们的指引,回到祖祖辈辈灵魂寄养的圣殿。
从骨头骨灰里照见终极使命
这本选集里,至少有两篇写到“骨头“的诗。第一篇《牛骷腔》,从一头牛的生死轮回意义——生前耕田犁地、死后骨头熬油养家、骨灰撒田养稻米、白净稻米养家人;与人的轮回——熬骨油的父亲、撒牛骨灰的父亲、种水稻的父亲、隔土望见的儿子、一个属牛的儿子 。这牛与人两条线索的轮回同归在于”生存与生活“的目标上。
人们在解析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结构时认为是双螺旋结构,这首《牛骨腔》也有类们在解析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结构时认为是双螺旋结构,这首《牛骨腔》也有类似结构,但是人的生命和牛的生命轮回终归于尘土,从意蕴构造上又像是太极的阴阳鱼结构,各自成长,终归一统。
一头牛的前世今生,和一个人的前世今生,排除社会属性,轮回的路径并没有什么区别,我们都是山河的物生,同样也是时间的棋子,我们都需要听从季节的号令,去完成自己孤独的道路,在轮回里互相关联、互相支持、互相给予恩赏。因为在冥冥不昧的天道里,牛轮回在畜生道,但它生命可以转化为人的生命;同理,只要时空具备转换的条件,人的生命可以转化为牛的生命,所以我们可以感受到,一切生命之间的亲近友好,有一种发自骨头里的喜悦和亲密,无论生死都绵绵不绝。所以诗文写出
。。。。。
在父亲眼里
在一个小地名叫野猫土的地方
庄稼 牲口 儿子 是轮回着的一件事
这样的轮回大事需要一个道场,具备日月山水、鸟兽鱼虫的空间,像赤水河大娄山一样的自然环境,就像我在《聂家岩,一个故乡的比喻或神话》里说的,城市的鸽子屋,装不下一个孩子的梦想,也容不下一个天才的雄心,当然也做不了一群生命轮回的道场。
纵使无限感恩父亲的哺育之恩,但作者并不想重复牛和父亲的轮回道路,一篇抒写现代工业技术之精巧的诗篇《骨瓷》,透露了作者的终极梦想。
面对极尽工巧之能事,把牛骨头铸造进白瓷而成的“声如磬、白如玉”的精美骨瓷,诗人的精神空间,却被骨瓷悦耳的声音牵引到另外一个画面
“不会吧 到时候我的骨头
都敲得嘡嘡嘡地响喽”
(“嘡”请读米汤的“汤”)
营业员敲击瓷碗的声音,令失神的诗人一下子跳跃到祖祖的话语,这一首诗歌的跳脱感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诗人又再次从祖祖的话语,听见自己心中一个更深刻的回音,触通诗人道出心中的真是愿景
作为诗人 我唯一的梦想
未来有一天 当人们读到我的诗篇
会听到我的骨头
在我活过的时代
在汉字里敲得嘡嘡嘡地响
“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魏文帝《典论》,以文立言,是自古以来知识分子的终极梦想。
立言,终究是诗人无上的荣耀。诗意高潮到此,那个精美的现代工业化产品“骨瓷”,已经完全淡出诗人的视野,他对骨瓷的审美意趣,完全实现了道家美学的“得意而忘形,得鱼而忘罾”的境界。
身在江湖,心系文章,李明政是那种对文字有深厚情怀的人,从大学时候就在西南师范大学就作为第一批人,发起“五月诗社”。诗人在生活与文字里不断独对神明,反省灵魂,他看到的很多事物,都注入了文字的灵魂,连农具也不例外。
巴墙是一片敦厚的嘴唇
吐出镰刀、犁头的象形文字
——《土巴墙》
从牛骷腔、骨瓷、土巴墙众多的文字和意向里,我们可以发现,诗人在观察生命,领悟轮回,其个人的目标,既脱离农耕文化文化的简单重复——从生到死,归于尘土(比如父亲,比如牛),又超越前工业化的矫造——轻、薄、透,而是努力把自己的骨髓,凝练成厚重的文章,能够敲得“嘡嘡嘡地响”的不朽诗篇。这样的扪心自问,诗人又站到了人生向何处去的镜前。
甩石头打天,返回无极,止于至善
基督徒练就圣洁的灵魂献给上帝;佛徒剔除心灵的灰尘,回归生命的空性,不再有生死疲劳;赤水河的儿子从大米和鸡蛋里看见母爱,从骨头骨灰里发现使命,在河水卵石里绽放灵魂。诗人到底要把自己的身心,透明而薄如蝉翼的一颗詩心,安置在何方?
。。。。
她的祖先跨过白令海峡
。。。
乘独木舟漂洋过海而来
我是信的
甚至你说 他们
是候鸟叼了炎黄子孙的骨头
丢在美洲大陆上长岀来的
我信
。。。
她的眼里
有石头一样的安静
有亿万年的光阴
石头里有不屈的坚守
我去大娄山高山访贫问苦
。。。。。
在一家农户的灶房
也是一个40多岁的妇人
。。。
她的眼里
有石头一样的安静
有亿万年的光阴
谁人说的
我们是一堆呼啸而过的钢铁
他们是一群甩石头打天的人
神把一切看在眼里
只是神一直缄默无声
——《甩石头打天的人》
这些眼睛里有亿万年光阴的人,他们有精卫填海宏愿,愚公移山的意志和夸父逐日的精进,在我们难以稽考的某个时代,或漂洋过海——跨过白令海峡,乘独木舟而来;或越陌度阡——去大娄山高山访贫问苦。在地球遥远的角落,繁衍生息,哪怕是异国他乡,哪怕是极尽苦寒,他们的眼神,也像石头一样安静,有亿万年光阴。
在四川的民俗俚语里,甩石头打天,浅层的不了义,是形容无知无助的人,找不到人生困境时的出路,甩石头打天,希望打出一份新境界,给眼前的困境找到意外的解决方案,但这是非常浅层的意义。
在诗文里,这些华夏的子民,多少年来隐忍刚毅,靠自己不懈地耕耘和天人合一的相处哲学,即使生活在各种复杂的环境里,也保持清欢、安静、绵绵无绝,这是一种击破天的精神,给民族铸就了特殊的气质。
甩出的石头,是甩向了虚空,但落回了大地。在城市文明与灵魂故乡的撕裂与绑定里,汉字,就像一个个有花纹的石头,甩向诗歌的天空,落在纸上就是一行行包含精神和感情的诗句,引起天底下人的共鸣,汉字的石头,一如赤水河的石头,在身心的冲突无奈的时候,一个个甩出去,落回大地,构成作者一片片精彩的诗作。这块石头里有父母之爱,有轮回的宿命,有万物的通灵,有万年的意志。郎酒这样从赤水到中国,从中国到世界的生发过程,像极了“太极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过程。
那么,这个“一”是什么呢?对于甩石头打天的人,愤怒可能是他的“一”,对于诗人,文字的不朽或身心安宁的原始渴望,可能是他的“一”;对于一瓶酱香酒,制造工艺中的“季节为令、山河同酿”的天道,可能是酒神的“一”。
出走半生,归来还是少年,在如此巨大冲撞力的社会洪流里,能够保持这份初心者少之又少,大多是人走到半途,就忘记了为什么出发。
在古老的乡村,刚刚生下的孩子的母亲以及刚刚产仔的母猪,大多数是不大愿意让人探望的,因为陌生人的探望、打岔,往往造成断奶的情况,深知乡村生活密码的人知道,他们的奶水被带走了,这一点上人畜出奇的一致。是谁带走了故乡的乳汁?从李明政的诗篇里,我们看到他不断的返回故乡,如饥似渴的吮吸故乡的乳汁。他笔下那些赤水河风物之间性灵息息相关的隐秘逻辑——万物互灵。当这种互感的灵性,被现代物欲不断打岔、遮盖、变异之后,一个是否还能通过某种媒介接通身心的故国,能否找回故乡的乳汁,往往决定他能够到达的境界,幸运的是,他通过文字,在远方的家园之间,建立起多维度不断重返的体系,这或许是一种少有的幸运。
狄金森诗曰:给我一株三叶草,加上一只蜜蜂,加上想象,我可以创造一个草原。这狄金森的三个一和李明政对郎酒的热爱,启发诗人写出题记上的文字,李明政的草原,就是这生花的文字,和遍布世界中国郎的豪情。
也许,正是有向虚空甩石头的勇气,才能获得万物生的善果;它符合天道,是一神秘的比喻。从多种路径,一边游离一边返回,以无中生有的创造力,像那个勇决的甩石头打天的人,迈向无极,走向内外兼修的至善,此生此世,可谓“幸甚至哉”。
读李明政的诗歌,感知一个安静的智者,他如那一只“老鹳”,在城市与故乡的感情、意义、 读李明政的诗歌,感知一个安静的智者,他如那一只“老鹳”,在城市与故乡的感情、意义、行为、画面的不断冲突里,他通过对母亲、父亲、故乡风物、赤水河的石头等途径,不断在文字里里返回自己的故园明镜的前面,在镜中反复观察自己,审视现代社会,守望更深的自己。一面向前远行,另一面频频回首,提醒自己为何出发;在向前奔跑与初心不失之间,找到了某种调和或者出路,这个调和如果非要用一个形象来描述,那就是一个或者一群——甩石头打天的人。 201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