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老家,习惯玉米叫苞米,我们常说的扒苞米,也就是剥玉米的意思。我离开老家多年后,对于是写作剥玉米还是扒苞老,自己似乎都已习惯又都不习惯了。
可不管剥玉米还是扒苞米,叫法不同,辛苦却一样的,都是在秋天玉米成熟后,把长着玉米的秸杆一棵一颗地用镰刀割倒,一堆一堆的放在一起,东北农村把这样的一堆叫苞米铺子,然后再用手一个一个地把玉米的皮剥下来或扒下来,直到扒完一铺子再扒另一铺子,直到一铺子一铺子的把一片地里的玉米全部剥完,再继续剥下一片地,直到地里所有的玉米收完,秋收才告以段落。
剥玉米的过程是很辛苦的,玉米的皮把玉米棒子包裹的严严实实的,想剥下来并不容易。剥时手腕子和手指头要同时用力,剥久了,手自然疼的厉害。剥的时候一般都弯着腰的,腰和脖子往往也会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也会酸疼得很。老人或腰不好的人只能坐着剥,可不但速度慢上很多,深秋的地上很凉,即使垫上旧棉袄之类的东西也很难受。而年轻人是不能坐着剥玉米的,否则会被人说懒或不会干活,而我在中学时几次剥玉米都是坐着的,就被村里的叔婶们笑着说,这孩子一看就不是干活儿的,而母亲听了这话不但不恼,还很高兴,她当然希望她的儿子不是干农活的。
"苞米太难扒了”,在我小学时第一次下地抱怨时,父亲给我了个故事。说古时候,一次玉皇大帝变化成一个贫苦的老人到民间微服私访,一天他饿的不行了,就像玉米,高粱,稻谷等讨吃的,结果这些植物都不给他吃的,只有玉米愿意牺牲自己救助贫苦人,于是玉帝很受感动,就给玉米取了个名字叫保米,意思是他可以保护人们,还赐给他一身盔甲把玉米棒子包裹起来,后来时间久了,人们说着说着就把保米说成苞米了。而得知当初向它们乞讨的老人就是玉皇大帝后,高粱羞红了脸,稻谷等低下了头,而只有玉米到秋天才换上一身黄金甲,把头昂的高高的。
我对扒苞米从小就有深深的恐惧的。记事儿时起,每到秋收,父母得下地干活,没人带我和姐姐,便只能把我和姐姐带到地里,他们先用剥下玉米棒子的秸秆搭一个简易的窝棚,把我和姐姐放在里面,让仅比我大的姐姐看着我,告诉我们绝不许出去,因为割倒的玉米秸秆还有大约半尺长的根刺留在地上,而锋利的茬口简直就跟刀尖一样,小孩子若摔倒在上面后果简直不敢想象。我小时淘气的很,姐姐尽管那时也不过六七岁大,却懂事的很,不但自己不乱跑,还知道护着我,为了让我们不乱跑,妈妈就会炒上一小袋瓜子给我们吃用来打发时间,我小不会剥瓜子,姐姐就整个上午或下午的剥瓜子仁给我吃,而她自己却几乎不吃的。
秋天的玉米秸秆偶有没干透的,芯是甜的,可以像甘蔗一样嚼着吃,可皮很硬,那时的我是剥不开,姐姐同样也剥不开,都是爸爸妈妈剥好了留给我们吃。于是,那时四五岁的我是不懂爸爸妈妈干活时的辛苦的,只觉得有趣和好玩,而即使这样,妈妈还夸我们懂事,说“我闺女和儿子都长大了,不用妈妈背着下地干活了”。
我和姐姐真正懂事儿后,才知道扒苞米有多辛苦,上学时,最怕的就是到秋天,就是扒苞米,直到现在回忆起来我都心有余悸。
“三春不赶一秋忙”,东北收玉米的时间特别集中,一般都是在十一国庆节后开始,早了不行,玉米没完全成熟。晚了也不行,到降雪后不但怕霜冻,干活也更遭罪,还要防着被贼偷,所谓“早收早收,一晚就丢”。所以,农忙时,家家户户都是起早贪黑的干,别人家的劳力多,我家只有父母两人,家里养的鸡鸭鹅牛猪又比别的人家要多的多,到秋天自然要比人家忙的多。每年秋收开始后,父母都是天不亮就起床,父亲起来后早早的把牛喂了,然后饭也不吃就下地割玉米了。母亲则起来先给我和姐姐准备早饭,再喂猪狗鸡鸭鹅,等天亮我我姐姐醒来时,母亲已经把饭放到桌上后,早早下地干活了。
小时候的农村家里很穷,平时是不舍得吃面食的,烙饼和蒸馒头得等逢年过节或来客人了才行。但每年秋收时母亲则会蒸上一大锅馒头给我和姐姐用做早饭,白面少了就烙玉米面大饼子用做干粮,我们吃过后再带几个给父亲和中午吃,他们两个往往这样带着几个玉米饼子一壶水,起早贪黑的都在地里割玉米剥玉米了。与幼时把我们带到地里不同的是,上小学后的我和姐姐已经可以留在家里了,于是我们姐俩那时候一到晚上就和家里的猪和牛一起盼着爸爸妈妈早点回来,好有晚饭吃,狗和鸡鸭鹅姐姐很小学能给它们喂食了,猪和牛我们是喂不了的,听着它们饿的直叫,我和姐即使中午吃过东西也感觉更饿了,于是便不住的跑到院子外,看爸爸妈妈回来沒有。
爸爸妈妈回来时天往往都已经彻底的黑了。到家后,爸爸卸车喂牛,妈妈做饭喂猪,等忙完吃过晚饭往往都八九点钟了,而如果月亮,父亲还要返到地里,趁着月色继续割地,晚上多割一些,第二天才能多剥一些,这样秋收才能快一些。
上初中以后,我和姐姐就能下地帮着父母干点儿活了。而直到自己到地里干活了,我才对剥玉米的辛苦有了切身的体会。剥时得用手配合玉米签子把皮一层层剥开,再用力把尾巴从玉米棒子上撅下来,不用多久,手指头,手腕子,腰都疼,第一次下地没多久,我就抱怨起来,种这些地干嘛,这么多玉米得什么时候剥完呀。母亲听了我这孩子话就笑着哄我说,“不种这些地,你们姐俩搁啥上学呀,要是天天扒苞米,咱家可就有钱了”,父亲则会唬着脸说,“不想扒苞米就好好念书,谁有出息的人干这活儿,要是没出息,有苞米扒就不错了”。
好好念书,就不用扒苞米了,这可能是我们那时候的农村孩子努力学习的最直接动力吧。又过了几年,姐姐考上大学那年,我考上了市里的重点高中,这不仅是父亲母亲最骄傲的事,在村里也是很有出息事了。而直到上高中以后,我才渐渐的懂事起来,才真正理解那时的农村父母供两个孩子读书是多么的不容易。姐姐读大学。我读高中的几年是家里最困难的时候,也是我和姐姐最怕到秋天剥玉米的时候。
那时和我们姐俩差不多大的不读书的农村孩子都已经是壮劳力了,到秋收时,人家往往一家四五口齐下地,用不了一个星期就干完了,而我家则依然是父亲母亲两个劳力,非但如此,父母为了多挣点钱供我们读书,除了自己家的地以外,还要花高价包别人家或村里往外包的地,往往人家种一晌多地,我家种三四晌地。而地多了,母亲的身体却也大不如年轻的时候了,犹其是患了胃病和肾炎,扒苞米时一忙起来很难正常吃饭,地里还凉,那几年每到秋天母亲都会大病上一场,严重时把姐姐吓的哇哇直哭,我也忍不住掉眼泪,可即便如此,母亲每次也都咬牙挺着,不但不能去医院,还要硬撑着下地干农活。没办法,不多种点儿地,怎么能多挣点钱供我们姐俩上学呢,那时候,农村真苦,农民真穷,农业真危险,家里挣点儿钱真的是太难了。
家里地多人少,即便父亲母亲起早贪黑也要比别人家干的慢的多,甚至有时封冻了还干不完。这时候,我和姐姐上学回不去,既担心家里的活干不完,又担心母亲的身体,却一点办法也没有。母亲实在没办法的时候,就只好求亲戚帮忙。可非是至亲是求不动的,却也不能怪人家冷漠,“谁让他们家种那些地呢,没那么多人,还种那么多,要帮他们干我自己种呗”,道理还真是个道理,可这道理父母知道又有什么办法呢。
“她家人少地多,可供俩孩子上学,不多种些地咋整”。好在那时二姨和大舅家人口多,又都是壮劳力,收完自己家里地的后就会带着表哥表嫂们来帮忙,其他关系好的亲戚也有过来帮忙的,一大群人到地里,这样才能快点儿把活干完了,这时母亲就往往会杀上一只大鹅用铁锅炖了招呼帮忙干活的亲戚们,而我和姐姐惦念一秋的心则终于可以放下了,而对亲戚们的帮忙,直到今天我一直都抱以深深的感恩。母亲说,“还好那时候能有人帮工,要是现在,人人家家都打工挣钱,到哪儿求人去。”
我大学是在南方读的,毕业后就一直在外地工作,认真算起来,从小到大我其实是没剥过几次玉米的,而姐姐直到工作出嫁后还带着姐夫回家帮爸爸妈妈剥玉米,这直到我成家,爸爸妈妈进城帮我带孩子,家里的土地租出去了,情况才算彻底的转变,我们一家人终于再也不用为扒苞米发愁了。
最近几年,老家秋收也都用收割机了,几乎没有人用手扒苞米了,虽然花些钱,但省下来的时间用来打工,赚的钱更多,活也比扒苞米要轻松的多。母亲说,“现在的人是越来越懒了,种地收秋都用机械了,要是咱家那时有收割机就好了”。我说,“是现在的生活越来越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