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云三章

            1    午后过云

    六点半、八点半、两点半,竟然都可以不用管,任尔风吹雨打。

    这个午后,百无聊赖是看过云。过云,就是不停留、必定飘向远方的云。很早的时候学习写诗,题作“捎来一片云”,也是过云呢。

    这不是流云,躺在大野上仰望的,那才是高天上流云。虽然我也是躺着,不过这里只是一窗口而已。

    眯一只眼,参照是悬垂的一蔓绿萝,用右眼去判断那朵云的流向,直到绿萝害羞地在微风里扭扭捏捏起来。

    再眨一眨双眼,去比较云上哪里滃起、哪里宕开,云边这里丢了一点、那里捎了一片,云底或透白、或絮白、或苍白、或铅白。

    这样很久,那朵云将将滑出窗口了,就再换一朵。

    总会找到云肩线。这个词,制紫砂壶的人、做传统服饰的人也说。要论美好,都不如我找到的。就像白马王子,你说是,谁能说不是呢?你说好,别人怎么说都算不得。

    你看你看,就在那里。你没看到啊。可惜又变了,下次指给你看呗。

    这可不是我杜撰。否则云上是天宫、云上有白马王子这些话,还怎么信呢?就说雷雨来时那积雨云,青色的底,金色的边,在白炫光和阴暗面之间,就有这样最自然不过、最流畅不过、最饱满不过的云之弧线。只这是过云罢了。

    忽然一只小甲虫“嘣”地落在窗玻璃上。那里沾一些雨痕尘迹,它便六条腿蹭蹭蹭向上爬,到顶了又打横过来,左几步右几步,再“腾”地飞走。登徒子,它这是闻到我的花香了?

    蓦地想起来小时候,也是这样夏日午后。是我爬,爬上比我矮一个头的花园墙。还没站稳,就看到一只狗头蜂。不是虎头蜂,我叫虎头蜂作黄蜂的。它从一株蜀葵上嗡嗡地俯飞下来,在各色五月菊上空几个盘旋,直扑过来,“噗”一声钻到了我的鞋底下。我更站不稳了……

    因为过云的缘故,天光一会子明、一会子暗。若是想在这一种光氛里等另一种,来的准会是一阵清风。这像个游戏,叶子们时而在亮处半透明,时而在阴处装深沉。

    这种明暗交替的快慢和强弱,如果用音符记录,或是一首歌。这时候,我并不去选择布列瑟农、斯卡布罗集市,这些曲子情绪很重,像是雨意压在眉上。而如今只是过云罢了。

    这种明暗交替的接替和变幻,如果用二进制数记录,或是一句密语。不管转化成哪一种语言,都是一首诗呀。就请你先翻译,我继续写下去。

    真可以把自己比作过云,是呀,除了风涌、海流,除了山脊线、水岸线、地平线,一朵云在大地上见到的活泼灵动,就是自己的影子。人类的痕迹过于横平竖直了,并不那么自然。而人生的轨迹,也就是如云那样一过而已。

    把自己比作过云,在光影里那样飞渡,是影追逐云,还是云追逐影呢?这个话题远了。

    只说眼下,是栾树开始挂灯笼、樗树开始团凤眼的时节。那郁郁樗花、灿灿栾花,都见闻了。国槐花又开了,只无法走过槐阴里去领略一番,不过这花能一直开到清秋。

    如今说清秋有点怪,但气候的感觉也有点怪。先前,一入夏就加油添火,热得荼毒。而伏前三日,入伏三日,一天阴似一天,一雨接着一雨,再吹着过堂风,凉得都有点儿冷。只昨天下午和今天下午,略见些阳光。一年冷热总有常量,毕竟夏天要热、冬天要冷才是。不过也有变数,要不然怎么别致呢。

    再说,也不能总是着意找寻云肩线,还这样傻得不着调,可就不是大人样子了。其实是风鼓舞起来,云堆满了天,遍寻不着了。

    你听你听,这是不是布瑟列农或者斯卡布罗集市?如果过云把袅袅晴丝当作一支弦来奏,这样的曲调会把滴滴雨水郁满一支歌的。你看你看,我写了“婆娑青金色,袅娜云肩线”,还说“有水样眸意、云样肩线。是有信,可长信”。只是过云不听,也不看。云一惆怅就是雨了,雨已经落下来,湿意无限。

            2    山后过云

    夏至时就很热。也是从夏至开始,有了好多晴天,都是一碧如洗,从早到晚没一丝丝云。

    没云的时候,我常常看天。就像上班时总想着宅家,而今封控了却想着上班。这心态苦,人生八苦之求不得是也。

    可是看着看着,云便从山后来了。

    朝云如惊飞状,如一条练舞过来,像纱或者罗,白纻色,又散作轻薄的鱼鳞云或瓦片云,再悠悠退场,确有一种大幕开启的感觉,一日之计从此开始了。

    午云有腴润态,从山后刚露头时就像一群胖孩子,攀在动物笼子前面。那样的高积云自己就是如山一样,会有数千米高,丰满得自己都不堪重负,一个绷不住就塌得怒气冲冲:灰云、青云、黑云……反衬之下,山色却显出黛、显出青、显出明净来。

    晚云是沧桑感,偃伏在那里歇脚,像一把长刀横在山头上磨,云底边上带着一道赤红;又像一柄新剑在山那边回火,这就是一种晚霞。

    这山是南山,朝云、晚霞和东西山的不一样。而正午高云,又以南为最好。看山后过云,也是南山下最好。王维写,“君言不得意,归卧南山陲。”又写,“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总之,南山之下最适合悠悠看云。

    从冬至到夏至,兰州的日出时间从8:11提前到5:48,日落则从5:54推迟到8:25,中间多出来294分钟,5个小时呢。但山中人并不这么算,日出东山而作,日落西山而息就好。除此之外所有的暗,包括长夜,其实都盛在山间。太阳一低,它就高起来承接上去,像涨潮,涨到南山顶上来。

    要说南山上的云,并不拘泥于低在山下看。

    比如从天上看终南山的云。一回坐飞机自北方越秦岭,这撑地拄天一条大山脉果然有大气象,无数云排列在山南,齐齐沿着一条线列阵,没一片没一毫逾越。要不怎么说秦岭是南北分水岭,何止是水,气也分得。

    比如从山顶看皋兰山的云。端午节在三台阁上四方眺望,这还是平生第一次。《元和郡县图志》记载,“隋开皇初置兰州,以皋兰山为名。”从此,兰州渐渐叫得比金城响了。有一个词:金城紫塞,好几个地方都有这称呼。黄土夯筑的城池,有时会显出金色来。什么时候?黑云压城、斜阳铺照的时候。而黄土积的山,有时却是一番紫色。什么时候,长云横渡、雨过天青的时候。山巅的观感,就是原来上得一山,那云还在一山后。这就想起一首歌:“山那边,有一个部落。部落里,有一个传说……”

    这一次封控在家,已经11天、8次核酸检测、3回抗原检测、1袋甘肃方剂,还在持续中。记得是前天上门做核酸的护士,全套防护,胸前写“榆医”二字。其中一位扎武装带一样,左右挎着两只蓝色的大塑料袋,一边塞打开的外包装,一边装用过的断棉签,一户一户忙碌着。那样密封的衣服,这么多的人家,实在是感佩,一声“谢谢”太单薄了。这个“榆”,是“处榆塞之中”的榆中,就在我看云这山后。

    这山后,有“秦筑长城,树榆为塞”。还有兴隆山,成吉思汗灵榇曾驻。还听说北山林场里,有人看到了金钱豹。金钱豹,还是看图稳妥。况且疫情以来三年,都在城深处,动物园也没去过,也只能看图。

    但还是有些不同的,鸟多起来了,这个夏天我认出了灰喜鹊、灰头鸫。灰喜鹊飞起来,灰蓝色的羽毛煞是好看。说是它们结伙偷东西,还会布置哨兵。而灰头鸫是褐红色的,跑得快呢。那天草坪上正浇水,它倏地窜出去,叼到一只肥蚯蚓,咕嘟咕嘟从头吞到了尾。

    这些鸟大多来自山后。毕竟,上三台阁一望,除了水泥丛林一样的城,黄河以北群山还是苍黄一片,只游驻着几处云彩。正所谓,云过了,山依旧,而这山巅又是那些山的山后了。

            3    楼后过云

    纪录片《台北故宫》里有一支歌,叫《爱延续》:

    溪的美,鱼知道……

    风的柔,山知道……

    这腔和调是我喜欢的,像风乍起,像雨欲来,有深情婉转在里面,而这又在一片愁肠里。怎么描述呢,就说我的意,云知道吧。我总在现代诗里写这样的云、这样的知、这样的道。

    很巧,公众号“谁最中国”昨日午后也发一篇文章《云知道》,分了朝云、暮云、夜云,还写懒、浮、闲、清、乱诸种云,以及少年、浪客、隐士、天涯之云,实在是好。还讲到“流云似我,我似流云,这便是最好的人生之境”,又说“看时间里流动的云,其实也是在看人间的世。”如果再翻检唐诗宋词,好多云,许多好,无一不贴合我心的。也就有一些和云有关的怨欲,对我来说是求不得,也是再难忘。

    如此处在深城里,高低俯仰楼挨着楼,楼围着楼,许多云都是在楼后过的,也是在不经意间入眼又入心的。自然,这哪里比得陆游《鹊桥仙》里,“卖鱼生怕近城门,况肯到,红尘深处。”兰州的扬尘,农历六月里热过了头也会有的,只莫染太多红尘也就是了。

    想一想这一番夏,每每抬头一瞥所见的过云,也有些可说的地方。

    一式是云削。如条分缕析,只有的薄、有的厚,像一片片削来又像一层层销去。或只是漫天撒了一网的样子,也可能有许多种分拆叠合。总之是纤柔甚至于消瘦的,还不成什么气候,大多在晴天里或清晓时。有时候走在路上,感觉人走得快云走得慢,过了几栋楼几条街它还在后面,可是一停步它就到前头了。有时候它在一座楼头悠悠了一个时辰那么久,但一低头后再去看,却忽已飘远了,甚至飘着飘着就不见了。

    二式是云退。开阖变幻着,低处薄透的云向后,高处厚重的云向后,多看几眼就不好分辨东南西北了。又波谲云诡着,各种山峰一样、浪潮一样,俱是奇绝险峻的,一团团一阵阵那样过去。楼宇上也同样忽明忽暗,走马灯、跑龙套似的热闹,大游行、大庙会似的熙熙攘攘。这多半是夏日午后的倦云,因此说是如退。是了,宫崎骏动画片里可以看得到,尤其是夜间也还那样蓝白那样往来的退云。

    三式是云屯。这种云前队慢后队快,或者低处缓高处疾,就像屯兵于坚城之上,但层次、色彩乃至形态无时无刻不在变化,在点将或者演兵,也总会透出震慑压抑或者魔幻神秘的意味来。往往一大群黑燕子才开始在楼间旋飞,一大朵屯云就酝酿成一场过云雨,没有电闪雷鸣,只是从一幢楼洗到另一幢楼。又在一半刻时间里偃旗息鼓,云继续平和愉快地过去,而快雨时晴的感觉也有了。

    四式是云蒸。夏夜有时酝酿着浓重的情绪,丑寅时辰忽然冻雷惊人,倾盆哗啦啦直下到梦里。夏晓有时也肆意宣泄,大清早一阵子疾雨,触目都是湿润迷漉。阳光照下来,山上便雾气如蒸,似乎汲了山的灵气,冉冉悠悠升腾起来,连通天地一般,造就颇为奇幻的妙境。从楼群间寻一处空隙,看它们敛收而升聚,包罗着许多气象,又彰显着许多气象,拢成缨盔或风帽似的悬在山巅上,虽然遮罩得不分明,却像是山的头脑。

    在兰州,无论北登白塔山,还是南攀五泉山,也无论高上三台阁,还是低在南河道,传说的塔影河声里密密匝匝都是楼山房海、车流人声,一些街区的人口密度多过了香港。这样稠密,难免逼仄,挨挨挤挤的,是以真觉得一片云就能盖住这座城从头到尾,从南直接到北。

    草原上的羊群接着天边的白云,是一句课文吧?这会儿,楼后的过云接着了我的窗户,天色阴下来只是铅灰色,下午三四点的光景,一下子就像傍晚了。

    早些年一见这样的光氛,就好想把自己包在被子里大睡特睡。后来,就想着喝一两杯,或者和一个温暖的人说三五句话。也有人说这种天气吃火锅最美不过,好吧,是不错。解封了,甭管啥样天气,番茄锅,芝麻香油料碗,涮羊肉……

    可是有人说我,可怜啊,只能每天看云了。心里和眼前顿时噼里啪啦,落下来一片大雨点子。不过还是可以继续看云,真的并不是一成不变的灰,也有薄厚,像浅浅的水墨,也在流动,还拖着雾气迷蒙的雨脚,把远处的楼、远处的山都遮住了……正是过云之雨。我接下来的话,它都知道的。

    ——2022年7月19—21日,如兰之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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