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还分不清昼夜的幼年,家是我摸世界的第一只手。它不算柔软,甚至带着点生活磨出的硬茧,可掌心那点独有的温度,却成了我认识一切的起点。
后来听母亲说的,在我还不懂事的年月,日子是被大人攥在手心过的。
天不亮,父亲那辆破自行车就“哐当”响着碾过巷口的石子路,往大烫车间去。等他回来,暮色早浸透了出租屋的窗纸,他整个人像泡过蒸汽的棉絮,软塌塌地陷在椅子里,衣服上总飘着布料和热烘烘的水汽味,那是他给日子挣的口粮气。
母亲的日子在菜市场和灶台间转。去买菜,她能在摊前站半晌,手指捏着青菜根掐掐,又翻翻看土豆的芽眼,末了才跟摊主磨:“再少两毛,下次还来。”省下的几毛钱,能让她脸上的纹路都松快些,像捡着了漏。那本卷了角的小本子,记着油盐酱醋的账,也记着她如何把一分钱掰成两半花——每晚她凑着昏黄的灯珠算账,老花镜滑到鼻尖上,手指点着数字,像在跟日子讨商量。
那是后来母亲常跟我念叨的——我两岁那会儿,家里的日子眼里只有“活着”,从没有“读书”这两个字的位置。
父亲从车间回来,一身蒸汽裹着布料味,看见我抓着蜡笔在地上乱涂,只弯腰把我捞起来往炕上一放,粗声问母亲:“粥熬好了没?”我举着蜡笔往他脸上凑,他就用沾着线头的手胡噜我头发,跟母亲搭话:“等娃大了,送他去学个手艺,车床或者电焊都行,总比在车间烫衣服强。”
母亲抱着我择菜,邻居家的姑娘背着书包从门口过,她就叹口气:“女娃读那么多书干啥?最后还不是要嫁人生娃。男娃也一样,认得钱上的数字就够了,早挣钱早当家。”有回幼儿园老师上门家访,说我对图画书挺感兴趣,母亲在围裙上擦着手笑:“瞎画呗,能吃能睡比啥都强。”老师临走时说可以早点教孩子认字,她应着“好”,转头就把这事忘在了灶台上。
他们从没想过要给我买本正经的画册,我手里的玩具是父亲用车间废料拼的小卡车,母亲纳鞋底时,我就蹲在旁边捡线头玩。父亲跟工友喝酒,回来总说:“咱没文化不也活得好好的?读书就是瞎花钱,不如学门手艺来得实在。”母亲也常说:“日子是挣出来的,不是念出来的,能填饱肚子比啥都强。”
那时的我还不懂“读书”意味着什么,只在被抱去邻居家玩时,见过墙上贴着的奖状。那些红纸片在我眼里亮晶晶的,像晒在窗台上的糖块。后来才明白,父母用他们的方式为我撑起了一片屋檐,却也在不经意间,让“读书”成了家里最遥远的事——而正是这份遥远,反倒在我心里埋下了点什么,像埋在土里的种子,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非要钻出地面看看。
父亲的休息日从不是闲着的。
桌子腿松了,他下班回来连工装都没换,就蹲在地上敲钉子。昏黄的灯泡把他的影子钉在墙根,汗珠顺着下巴滴在地板上,他只用手背蹭蹭,手里的锤子敲得更响了。等桌子重新站得笔直,他直起身揉揉腰,眼里的光比灯泡亮些——那是把日子修得扎实的满足。
邻居家水龙头漏了,他听见动静就拎着扳手过去。水花溅湿了袖口,他笑着摆手说“没事”,修好后揣着工具往回走,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邻里邻居,帮把手是应该的”,这话他常说,说的时候像在擦他那辆老自行车,自然得很。
母亲的手总在动。天不亮就揉面,面条在她手里能滑成银线,撒把青菜,滴两滴香油,小屋里就飘着暖乎乎的香。我的衣服扯了大口子,她夜里就着灯补,针脚在布上爬成小蜈蚣,戴老花镜的样子,像在跟布料说悄悄话。床单破了洞,她找块碎花布补上,绣朵歪歪扭扭的花,那洞就成了最惹眼的景致。
他们从不说“责任”“用心”这些词,只把日子握在手里,一针一线敲敲打打,就把寻常光景缝补得有了温度。那时的我还不懂什么是担当,只觉得父亲敲钉子的声音、母亲穿针线的样子,比任何道理都实在——原来生活就是这样,用双手把破的补好,把散的拼齐,就能过出滋味来。
日子在父母的手掌里慢慢熬着,我也跟着长大。
夏夜热得像口密不透风的瓮,一家人就搬个小马扎在院里乘凉。昏黄的灯晕里,蚊子嗡嗡叫,父亲的蒲扇摇出热风,他说老家的田埂:“夜里摸泥鳅,手电一照,那滑溜溜的东西就露白肚皮,抓满一篓子,奶奶准给煎着吃。”我盯着他被蒸汽熏粗的手,想象着田埂上的月光,比院里的灯亮多了。母亲在一旁摇着蒲扇,扇面扫过我的胳膊,带起细碎的风,她总在父亲漏了细节时补一句:“你爸小时候偷挖人红薯,被追得鞋都跑掉了。”
有回父亲说割稻子,我扯着他的衣角问累不累。他笑出声,掌心的老茧蹭过我头发:“太阳晒得脊梁脱皮,腰弯得像虾米,可看着谷仓堆得冒尖,就觉得那点疼算啥?人活着,就得有股子不认输的劲。”我似懂非懂,只觉得他说话时,院里的风都凉了些。
后来有年冬天,父亲车间的活儿少了,他回来时,棉袄上总沾着不同的灰——有时是水泥点子,有时是铁锈。母亲去菜市场,砍价的声音比往常软了些,买回来的菜也多是白菜萝卜。可饭桌上,父亲总说工地上的工友会讲笑话,母亲蒸的萝卜丝包子也总飘着香。有次半夜起夜,看见他们在灯下算账,父亲的烟卷明灭,母亲的手指在账本上点着,两人都没说话,可那盏灯亮到挺晚。
那时不懂什么叫艰难,只知道父亲的笑话里没有苦,母亲的包子里藏着甜。他们把日子嚼碎了咽下,吐出来的,都是给我的糖。
两岁那年的雨,是带着铁锈味的。
后半夜我突然烧得滚烫,像块被扔进灶膛的铁。父亲从床上弹起来时,衣服都穿反了,一把将我捞进怀里就往外冲。外面的雨丝斜斜地扎下来,混着巷口路灯的光,在地上织成湿漉漉的网。他的脊梁骨硌得我生疼,却稳得像块门板,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水洼里,鞋跟磕着路面的石子,发出“咚咚”的响,像在跟时间赛跑。母亲举着伞跟在旁边,伞骨总往我脸上撞,她另一只手死死攥着我的脚,掌心的汗混着雨水往下淌,嘴里反复念叨:“快了快了,诊所就在前头呢”,声音抖得像被风吹的纸。
诊所的白炽灯亮得刺眼。父亲把我往诊床上放时,手都在颤,挂号本上的字写得歪歪扭扭,像是急得没了章法。母亲抱着我的头,我能看见她下巴上的水珠,分不清是雨还是泪,她的声音软得像棉花:“宝宝不怕,阿姨轻轻的”,可我分明感觉她的胳膊在抖。医生打针时我哭得撕心裂肺,父亲就用他那布满老茧的拇指蹭我的脸蛋,蒸汽熏红的指腹带着点烫,却奇异地让我安静了些。那夜的诊所总飘着消毒水味,可混在父母的呼吸里,竟也有了点安心的意思。
日子接着往前过,我开始学着在这方寸天地里找活儿干。父亲修桌子时,我就蹲在旁边捡钉子,把锈的和新的分开放进不同的铁盒里,他总会腾出一只手摸摸我的头,说“咱娃会帮忙了”。母亲择菜时,我搬个小板凳凑过去,把她丢在筐里的菜根捡出来,虽然总把好的也扔进去,她也从不恼,只笑着说“慢慢来”。
玩具车在地上滚得七零八落时,我突然想把它们归置好。蹲在地上把小汽车一辆辆排进木箱子,红的挨蓝的,大的压小的,摆到严丝合缝才罢休。母亲走过来看见,眼睛亮了亮,凑到父亲耳边说“咱娃懂事了”,声音轻得像怕惊着什么。后来我学着扫地,小扫帚比我还高,扫得满地狼烟,母亲就牵着我的手慢慢挪,说“顺着纹路走才干净”,阳光从窗棂漏进来,把我们俩的影子叠在地上,像幅歪歪扭扭的画。
第一次帮母亲洗衣服,是在个大晴天。洗衣盆放在院子里,肥皂水泛着白泡泡,我踮着脚站在板凳上,把小手伸进水里,学着她的样子搓那件小褂子。水凉得刺骨,可泡泡沾在胳膊上,痒得人想笑。母亲站在旁边择菜,时不时看我一眼,说“领口要多搓搓”,等我把褂子揉得不成样子,她也只是接过来说“咱娃力气真大”,然后重新搓洗,阳光照在她的发梢上,有几根白得发亮。那天的水溅湿了我的裤脚,风一吹凉飕飕的,可心里头却热烘烘的,像揣了个小太阳。
小区花园里的梧桐叶落了一地时,我遇见那个摔倒的小娃娃。他趴在地上哭,鼻涕眼泪糊了一脸,我想起自己发烧时母亲给我擦脸的样子,就跑过去扯他的胳膊。他比我矮半个头,站起来时还在抽噎,我学着父亲的样子拍他的后背,又想起母亲哄我的话,就说“不哭哦,勇敢的娃才有人疼”。他妈妈跑过来时,手里的菜篮子晃悠着,连说“谢谢你呀小朋友”,我突然想起父亲帮邻居修水龙头时,人家也是这么谢他的,原来被人说谢谢,心里会像吃了糖一样甜。
那些日子像母亲纳的鞋底,一针一线都藏着实在的暖。父亲的脊梁骨在蒸汽里弯了又直,母亲的头发在灶台烟火里慢慢白了,他们从不说“要学乖要做好人”,可我跟着他们捡钉子、择菜根、帮人扶车、替人擦泪,竟也慢慢长了模样。出租屋的墙皮掉了又补,补了又掉,可阳光总能从窗缝挤进来,照在我排得整整齐齐的玩具上,照在母亲补了花的床单上,照在父亲修好的桌子腿上——原来成长就是这样,不用谁特意教,跟着那些认真生活的人,踩着他们的脚印往前走,就不会走歪。
作者:熔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