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妈妈又蒸了满满一大锅清明粑,面粉混合着野菜与腊肉的香味飘满整个屋子。清明粑,虽然食在清明,却无关纪念,只是因为清明节是清明菜,野葱和椿天最鲜美的时节。
妈妈幽幽地说,还是想回老家住,农村空气好些,种菜养鸡也方便。
“可是,村里已经没有人住了呀,”我说,“你想找个说话的人都找不到,会很孤单的……”
我知道妈妈怀念的是那段时光,我又何尝不怀念呢?
老家的村庄是中国千千万万个村庄里十分不起眼的一个,却承载着我快乐无忧的童年,对我来说,便是最了不起的一个。
村庄三面环山,只一条公路通往县城。我小时候经常想啊,翻过这些山,会看到什么呢?后来站在山顶,放眼望去,看到的还是山,是更高的山。
二十年前,村里有二三十几户人家,都是同姓的,往上数不过五辈,都能找到血缘关系。我家的小房子跟邻居家的一起围成一个六户人家的小院子。类似的几个小院子便组成了一个村庄。
我家的东边住着三老爷一家。三老爷是村里的传奇人物,据说他会通灵。有很多病人的家属会带着厚礼来拜访三老爷,问问他们家的病人还是否有希望。每次通灵的时候,他们家都大门紧闭,一副天机不可泄露的样子。
我不知道三老爷给他们算得准不准,只是我外公某次大病初愈,妈妈也去问三老爷。三老爷严肃地说,你来问这个干什么!该干啥干啥去,不出意外,他活个十年二十年没有问题。可是外公不过五年还是因病去世了……
三老爷还是村里唯一会养蜜蜂的人。每年春天,他家的阁楼上都会多出几个木板箱子,然后就会有许多蜜蜂嗡嗡地飞来飞去。三老爷头戴黑网面罩,一手护着黑布包裹着的竹篓,一手戴着黑色手套,蹲在梯子上,一动不动,任凭一群蜜蜂围着他转个不停。看上去特别像一位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长久以来我都以为,蜜蜂都是他用这种方式招来的,羡慕不已。
小时候的我可没被蜜蜂少蛰过,不过每次收获蜂蜜的时候,三老爷都会留点蜂蜜给我吃,这可是村里其他小伙伴都没有的待遇哦,于是我也就原谅那些蛰过我的蜜蜂啦。后来听说,蜜蜂蛰过人之后,自己也命不久矣,又心疼起这些看上去很凶猛其实很脆弱的小东西,于是不敢再靠近,只是远远地好奇地观望着。
除此之外,三老爷还是养鱼达人,养猪能手,而且还是远近闻名的厨师哦。不过,对小时候的我而言,三老爷最令我喜欢的是他会捉竹儿虫给我玩。
每年夏天,三老爷走过我家门口,背着手笑着喊我的名字,“猜猜我给你带了什么好玩意?”
“什么呀什么呀?”我总是欢欣鼓舞。
三老爷把手伸出来,“你看!”
“啊,是竹儿虫!我最喜欢竹儿虫了,谢谢三老爷!” 我接过插在小棍子的竹儿虫,使劲地晃动,竹儿虫便会扇动起翅膀,带来一丝清凉的微风。玩腻之后,我便把竹儿虫的小脑袋拧掉,往身体里撒几颗盐,放在火上烤来吃掉。(现在回想起来好残忍啊,借着清明节,顺便祭奠被我残害掉的竹儿虫们,阿门)
三老爷的大儿子是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性情豪爽,人缘极好,学生时代就经常带三五成群的同学来家里玩,听说现在在重庆开公司了,把三老爷他们也接过去了。
我家的西边住着友伯一家。友伯家有三个漂亮的姐姐,大姐姐长得很像赵薇,小姐姐只比我大两岁,很喜欢带着我玩。
据说我才两三岁的样子,小姐姐用背篓背着我出去玩。背累了,想让我下来自己走路回家。我特别不要脸地说,不行,是你把我背来的,你要把我背回去。小姐姐没有法子,又只好哼哧哼哧地把我背回家。
友伯劳作一天回家,喜欢把小小的我抱起来坐在他的膝盖上,然后笑眯眯地跟我说,其实我是他的孩子,不小心弄丢了,被我爸爸捡回去了,于是现在跟我爸爸住。
印象里,友伯总是一副好脾气的样子,没跟人吵过架,没跟人大声说过话。只有一次,我到县里读五年级的时候,某个周五下午走在回家的路上,被同班的一个男同学和他的小弟弟在后面追着掷石子。我开始跑起来,他们也跟着跑起来,正在紧急关头,我跑过一个拐弯处,看到友伯和村里几个伯伯在前面。
我强忍着的眼泪一下子像洪水开闸般泛滥开来,“友伯伯,他们欺负我,哇啊……”
“哪个敢来欺负?他们在哪儿?” 友伯连忙问道。
“就是后面那两个人,呜呜……”
友伯回过头,放开嗓门喊道:“哪个敢欺负我女儿的,上来试试!”
同学自然被吓跑了,那一刻,友伯在我心中的形象像英雄一样高大。
后来,长得像赵薇的大姐姐去了江苏发展,做生意稳定下来后,把两个妹妹也带过去了。今年过完年,把友伯他们也接过去了。
穿过我家,走进后院,西边的屋子里住着正伯一家。正伯是村长,家里有扩音喇叭,每次召集村民开会,便会在喇叭前通知,远远都能听到,特别威风。
正伯在公事上很严肃,但私下特别随和。有一次,正伯在院子里编背篓,我和姐姐在旁边玩。看到正伯的头发有点长了,我便淘气地说,“正伯伯,给你编个辫子好不好呀?”
正伯笑着说,好呀。
我和姐姐便忙活起来,给扎了个冲天的小辫子。刚弄好,突然有人过来说,有两个婶婶在吵架。
正伯放下手里的竹篾便跑过去劝架。义正言辞地把两个婶婶劝好了,这才回来继续编背篓。正伯的妻子苟大娘说,“你还跑过去神气呢,也不看看自己头上顶着个小辫像什么样子?”
正伯这才摸了摸头,发现辫子还留在头上呢,脸都红了。转身找我和姐姐,早就笑着跑开啦。
后来正伯生病了,据说是癌症。喇叭很久没有再响起了,直到有一天,院子里挤满了人,充满了叹息声。他们说,正伯走了……
我看到正伯枯瘦如柴的身子躺在床上,眼睛是睁开的,仿佛有许多的心事还未了结。那是我第一次那么近的看见死亡,心里难过极了,但并不觉得害怕,如果真的有鬼魂,我相信那也是好的鬼魂。
正伯的大女儿打小学习就很好,年年都考全乡第一,后来去了上海读大学,现在留在上海做老师了。另外两个孩子也都成家了,小儿子今年把苟大娘接去广州了。
后院的中间,住着眉毛很长的二老爷,喜欢给我们讲鬼故事;东边住着四老爷一家,四老爷很会捕蛇。每年秋天,四老爷打了蛇回来,就会在院子里架起一口大罐子,把清洗干净的蛇放进去煮着,小孩们便端着鸡蛋过来,把鸡蛋也放进去煮着。大人说,吃了蛇汤煮的鸡蛋会身体好。小孩们便围坐一团,听二老爷给我们讲鬼故事。
我上中学之后,二老爷和四老爷也相继离世,他们的子女也离开老家,去了浙江发展。后院里再也没有篝火,再也没有故事了。
童年的村庄随着城市化的进程开始没落,虽然有些感伤,但不得不承认,离开村庄的邻居们,现在的生活都比以前要富足许多。那些美好的忧伤的时光只存在童年的村庄里,带不走,也舍不得带走。
你的童年是小村庄
可是 你走不出它的边际
无论 你远行到何方
— 阿多尼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