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远方来信
朝代的更替使母女骨肉分离,社会的开放让亲人千里团圆。
1980年底,母亲收到一封远方的来信,原来是外婆邀请我们一家去惠州市博罗县柏塘中学共度春节。那一年是父亲从民师转为正式国家干部的第一年,当年夏天我被省重点广东高州中学录取读初一,又有机会去广州探外婆,同一年三喜临门,同村邻居说咱家是不是哪口坟山要发了。弟弟妹妹则还在乡下念小学。
我们一家五口从未出过远门,因此大家围着反复读着外婆的来信,研究着如何才能成行。
2.从粤西到粤东的长途跋涉
80年初离县旅行要有通行证,父亲去下村大队和泗水公社开立了通行证明。然后把家里的猪和鸡委托邻居叔婶喂养之后,我们大包小包,从泗水镇挤上了开往高州县城的巴士,一个多小时的摇晃到达县城东门大榕树我们提前下了车,先去北直街姑婆家借宿一晚,等待第二天5点半钟由高州开往广州的班车。姑公是一位见多识广的城市人,在睡前一五一十不厌其烦地向我们传授坐广州长途汽车的经验:防小偷,防失联,防水土不服,在广州走路不能回头看人,看人就会挨揍等等,让未出过远门的我感到这次粤东之行将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风险和困难,开始忐忑不安。
凌晨五点前在梦中被叫醒,背上行李我们就步行前往西岸的高州县汽车站。一阵忙乱之后,前往广州的乘客都登上了高州至广州的同一班汽车。
经历了以阶级斗争为中心的时代之后,新中国迎来了改革开放时代。以经济为中心的时代即将启航。但是百废待兴,粤西国道公路也十分简陋狭窄,都是坭沙路为主,遇到会车时都停下来让其中一辆先过。而且我们的汽车都要穿过高州,信宜,罗定,云浮,肇庆,佛山等重点镇区,比如信宜的镇隆,贵子,一旦开进了某个墟镇,我们的汽车只能在人群中蠕动,遇上了集市墟日那就更慢了。一旦汽车驶入了山中,九曲八弯的肘子山路多次遇到,乘客们就象坐过山车一样尖叫着,司机却表现现得驾轻就熟。司机说要十四个小时即晚上八点才能到达广州省站。
路上大小便是个问题,司机在比较荒凉又平坦山路上,让大家在树林中自行解决。
当年还没有西江大桥和北江大桥,粤西汽车去广州要经过两次渡轮摆送过江:第一次是横渡西江。渡口由高腰县南岸至肇庆端州,乘客全部下车,汽车长龙排队驶上渡轮,一艘轮船可装载十来辆汽车,然后乘客等待自己的汽车登船之后马上鱼贯登船,生怕自己丢在了岸上。
第二次是横渡北江。渡口从四会县的的马房至三水的河口。轮船的鸣笛声低回,悦耳,很好听,我在甲板上第一次看着波浪滚滚的北江,还以为自己进入了海洋,父亲不时把我拉到渡轮的中间,担心我掉下江中。弟妹随着母亲站在我们乘坐的汽车旁边,永远和自己的汽车保持着跟得着的距离。
每次到达了要过渡的码头,都会遇到很多做买卖的叫声,卖瓜子的,卖香烟的,卖鸡蛋的,不绝于耳,只要你停下脚步就会有人上前向你兜售。这是我人生第第一次碰到的商品销售的叫卖场面。觉得非常震撼,而且不可思议。
终于,我们的汽车从轮船开上了三水河口码头。由于三江汇合的战略位置,听说河口几百年来都都是三水的衙门所在地,直到解放前才迁到西南镇。民国政客汪精卫就出生在河口。这时已经是傍晚五点多了。听乘客们说离广州还有两个小时就到了,广州是大城市可能厕所也不好找,大家赶紧在上汽车前找地方放水。有人在远处找到了厕所,男的基本上都在江边解决了问题。
现在是最后冲刺阶段了,大家上车后都没了困意,个个龙精虎猛,看着车窗外边的灯光。在车上母亲对我说她有姨妈,亚姨和舅父在三水,其中一位姨妈是一位读了很多书又很了不起的很高级的国家干部,还参加过抗日救国运动。
从三水往广州的公路突然变宽了许多,马路上双向来往的汽车突然也多起来,而且都呼啸而过,不用象上午那样停车慢过了。马路旁的店铺林立,加风补胎的汽修厂到处都是(轮胎“加风”我是第一次见到,以前看到的是打汽)。离广州越来越近,感觉是去到了另一个世界,从大农村到大都市的世界。伴随着两边不绝于耳的汽车喇叭声,我们的汽车穿过了两段珠江大桥。珠江大桥在小学课本上看过,没想到这么宏伟。
经过一段广州市的热闹街区,汽车驶入了省汽车总站。按照事先来信的约定,在广州读大学的平舅父将负责在广州省汽车总站迎接我们。他说将穿一身洁白的海军军装来接我们,因为他长得什么样我们毫无概念,因此海军将是我们要找的亲人。
汽车终于打开了车门,乘客们又是一阵慌乱,提行李,找孩子,争先恐后急着下车。然后我们随着一大群人流自动地往前走,心理十分害怕。父亲拉着弟弟,母亲拉着妹妹,我紧随其后,在人河中走向一条通道,人声鼎沸几乎难以听到互相讲话的声音。
走出了通道,右边水泥阶梯上站满了迎接乘客的人员。其中一个穿着白色海军装的英俊小伙子从后排阶梯跳了下来。
“你是家姐吗?”
“你是*平吗?”“是的是我。”
还真对上了。我们心里最大的那块石头终于落了地。在此之前我甚至有了在大广州失联的打算。
平舅父领着我们五人出了省站,沿着街道向左边步行了两百米左右,我发现了一个巨无霸级的大广场,平舅父说是火车站广场。晚上八点左右整个大广场灯火通明,犹如月亮星星,星光灿烂。我即时发出了惊叹,“这里可比高州光亮万倍啊”。这句话成为日后舅父调侃我的佐料。
火车站正门楼顶上立着“广州站”三个大字,从小就没见过这么大的字,后来听说是郭沫若所写。火车站大楼两边的两行特大标语“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伟大的中国共产党万岁”映入眼帘,十分霸气!震撼!
我们来到火车站广场找到了开往广州动物园的公共汽车。平舅父带领大家上了公共汽车,由于人多十分拥挤,没有找到坐的位置,就站着扶稳。一路上平舅父让大家放心,说广州他很熟我们不会丢掉的。然后在动物园下车,换乘了去沙河顶的公共汽车。到了沙河顶下车,看见宏伟的十九路军纪念碑。穿过碑门,我们要走一段穿过竹林的几百米的小路,直通舅父的大学。到大学时已经晚上十点了。
时值放寒假,舅父带我们到了他的大学宿舍,借用了同学的床铺我们睡了一大觉。
第二天醒来,舅父从饭堂打回了很多馒头和面包,我们吃贯了粥和饭,吃面食觉得怪怪的,但入乡随俗也必须吃饱。由于寒假春节前返乡人特别多,票也难买。根据计划,作为聪明学生的平舅父准备把我们分两批次送达惠州博罗。第一批是安排我父母和妹妹坐广州至博罗的货车当天晚上出发第二天凌晨到达博罗有人接头,先到达博罗县他三姨妈家里逗留,第二天再送到博罗县管辖的柏塘公社柏塘中学外婆家。第二批则是舅父领着我兄弟俩坐第二天晚上广州开往梅州路经柏塘公社的东风汽车,这辆车要迟一天出发,也是舅父同学帮忙联系的。
父母和妹妹经历了什么如何到达柏塘中学外婆家里,由于在广州我们就分开了我根本无从了解,只听说他们在博罗三姨妈家里吃的非常好,他们很热情,三姨妈的儿子亲自下厨。然后他们仨到达柏塘中学时,听说母女相见时拥抱痛哭。总之,父母和妹妹比我们兄弟提前一天到达了外婆家。
我们兄弟俩在舅舅的大学里呆了半天,舅父则出去找他的同学联系晚上我们上车的地点。下午舅父还帮朋友搬回宿舍一分为二的半条生猪,应该是准备运回乡下过年的。看见我们垂涎欲滴,他用小刀割了一小块瘦肉,放入一个大口盅,然后插上一根电热棒煮汤。我们分着吃确实是香喷喷的猪肉,印象深刻。
傍晚天黑之前,我们三个来到了沙河顶的马路边,等候从广州去梅州方向的大货车。广州马路两边通常有一种非常高大的树,树皮白白软软的,可以撕下来,也可练拳。听说叫白千层或者叫脱皮树。
终于来了,我们迅速爬上了汽车,行李,猪肉全递了上去。一看,帆布里面坐了不少同路人。汽车放了大米之类的麻包,加上很多行李,我们坐在上面感觉不比坐客车差。稍有不舒服的是帆布封住了所有视线,看不到外面的环境。那就睡觉吧。在到达增城的时候有人晕车呕吐,要打开车帘让她把头申出去解决。我们都还感觉良好。
凌晨两点左右,汽车终于开到了博罗县的柏塘公社,舅舅与我们兄弟俩下车了。我们先提着行李到了在公社建筑队工作的欢舅父的宿舍。经过平舅父一阵大力的敲门和不断的“欢仔哥!”的叫声,正在酣睡的欢舅父终于起床开门了。推着两辆自行车,我们四人连夜冒着寒风要去见外公外婆啦。
虽然柏塘墟镇离柏塘中学只有几千米距离,但是两地之间都是一片禾田,道路狭窄不平,坐自行车并不舒服,偶尔要颠起屁股来防震。
3.外婆家
经过三天的旅程,终于到达目的地:外婆家。外婆家实际是外公的两房一厅的学校宿舍。砖瓦结构平房,门口有小一块空地,空地往前是一条小溪。宿舍门口往左边走是中学的校园,其中有个相当大的运动场。
半夜抵达外婆家,我们四个一进门,所有屋内的人都起来了,气氛十分热闹。外婆摸着我的头带我到其中一个房间,外公在床里拨开蚊帐探出头来笑着看我。我一紧张把外公叫成了“旧爹”(旧爹在粤西表示舅舅的意思),外婆即时纠正,舅舅们则说可能是外公显得年轻的缘故。除了父母弟妹,我觉着所有亲人我都是首次认识,所以认错人也就不奇怪了。
从到达外婆家的第二天开始,在各地工作的舅舅们带着家属陆续到来。外婆家里过节的气氛越来越浓了。我们很快也融入了这个大家庭。平舅父在门前的树上吊了个大沙包,用于武术练习,一阵疯狂的拳打脚踢,引起了我们的围观。强舅父是公庄中学的大厨,这个春节掌勺的非他莫属。忠舅父是企事业的干事,能文能武演讲能力强,也会拿板凳表演几招。华舅父是一位家电器维修工程师,生性幽默,且酒量与爱酒的外公不相上下。欢舅父似乎是干建筑行业的,留着长头发穿着喇叭裤十分潮流时尚,与众不同,帅呆了。安舅父个子最高,听说他从小饭量最大,是一位看起来很儒雅的人民教师,但是要玩起武术来似乎不亚于打沙包的平舅父,随时可以拿出武术的套路和拳法。光舅父还是大学生。最小的玲姨姨比我大不了多少,还是个刚读高中的女孩,突然冒出了个大姐姐,可能对她来说还要想想如何面对。
团圆的大餐就要开始了,门前的小溪就是天然的洗菜盘和杀鸡台,几位舅母在大厨的指挥下手脚利索。厨房火炉不够就在门口架上一口锅,热气腾腾。这是一顿丰盛的晚餐,在这个晚餐上,作为农村的乡下孩子,我人生第一次看到了人们干杯喝酒,第一次学会了帮长辈们倒茶以及倒茶的顺序,第一次听到把茶壶嘴向着别人是不礼貌的行为,第一次吃到了客家豆腐(豆腐干中间有块肉),这也是我后来最喜欢的菜。
有一天上午,外婆带我去柏塘墟镇买菜,走在田埂上,她详细地询问了我的学习成绩。外婆解放前曾是一个学校的校长,现在是小学老师,非常懂得教育规律。她的不断表扬鼓励对我后来的成长影响很大。
这就是13岁的我第一次看外婆的经历,从此之后,随着兄弟俩在佛山,深圳工作,我们与外婆相见的机会越来越多了。一直到95岁于2018年夏天去逝之前,外婆都是儿孙绕膝,十分幸福地安享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