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这是智慧的时代,这是愚蠢的时代;这是信仰的时期,这是怀疑的时期;这是光明的季节,这是黑暗的季节;这是希望之春,这是失望之冬;人们面前有着各样事物,人们面前一无所有;人们正在直登天堂,人们正在直下地狱。总之不是天堂,就是地狱。——狄更斯《双城记》
《双城记》的开场被誉为最经典的文学作品开场白之一,我觉得《猜火车》的开场也可以被称为最具特色的电影开场白之一。
Choose life,Choose your future.
选择时代给你的一切,选择时代让你选择的一切,选择在时代大营销中迷失的一切。这是最多选择的时代,最好的时代;也是最无可选择的时代,最坏的时代。
当我们在谈黑色幽默的时候,都明白黑色幽默就是撕碎所有伪装,把荒诞、病态视为主流,把我们所处的常态世界击碎,分崩离析。
只有从扭曲的视角出发,才能把所有的丑恶、阴暗、畸形放大,更具象地展现时代的滑稽。
如果说《猜火车》都是痛苦、堕落、阴暗和扭曲的话,显然是忽略了苏格兰最肮脏的马桶下那片蔚蓝的海洋。
在绝望中寻求绝顶的快乐是阿麦党的至高追求。
操着苏格兰大碴子味口音的道友,用十八流黑诊所医生都自愧不如的“舌舔消毒法”,给那支不知道轮扎过多少人的针管消毒一番后,一边精辟地念叨着影评,一边颇有村口张大仙“今日贫道渡你升仙”的仙风道骨,准备对你布道施法。
那一管子往你的手臂猛扎下去,如同一头猛兽沿着血液,顺着你的血管长驱冲入心脏,再从心脏泵出血浆猛地撞向大脑,那一刻你颅内痉挛,恍入天堂,四大皆空,亲娘不认。
道友一爽,阎罗敢闯。
毒品、暴力、乱性和死亡笼罩了苏格兰青年阿麦一群人的生活,放弃正常生活的阿麦一党,弱智的屎霸(Spud),狡猾投机的病仔(Sick Boy),严重暴力倾向的贝比,以及一群人中最正常的汤米。
把Spud翻译成屎霸是我见过最强力的音译,单靠这个音译,《猜火车》的翻译团队已经超越了“信、雅、达”的范围。
他们沉溺在毒品、暴力、性爱带来的短暂快乐中,然而短暂的快乐无法完全抵御现实的残酷,于是日复一日恶性循环,剩下是无尽的沉沦。
但沉沦总会触底,跟正常生活的人过腻了平凡的日子,想找些乐子一般,即便是瘾君子,也总会有想洗心革面的时刻。
所以我说《猜火车》总是那么真实,黛安和阿麦滚床单之前还要把爱情这类虚伪的礼节都撕碎。
于是阿麦党纷纷遭受挫败,如阿麦所言,情场与人生是一致的,都是成功者扎堆,失败者自我隔离。他们在这一场短暂的清醒中翻身失败,又回归了海洛因的怀抱,还搭上了他们clean的好哥们汤米。
黑色幽默的另一个词是“绝望的幽默”,用喜剧效果表现悲剧,以绝望冷酷的手法塑造出讽刺意味十足的滑稽世道。
从不吸毒、不撒谎、不害人的汤米沦为这一场迷幻青春的牺牲品,当毒瘾、滥交带来的艾滋病暴虐盛行时,首当其冲的却是可怜的汤米。
阿麦看到被自己带入圈子,不幸染病形如枯槁的汤米时,心里作何感想自然无从所知。但在汤米的葬礼上听完他凄惨的死状后,哥们四个下了葬礼立马重新聚在毒窝里扎堆讨论贩毒。
本来最应该幸免于难的人却成了哥几个中唯一遭厄的倒霉蛋。
回归主线剧情,为什么《猜火车》那么阴暗扭曲的电影能成为许多人内心的救赎之作呢?
我想答案在两点:真实与救赎。
首先是真实——我们每个人都是阿麦,所缺的只是一管海洛因。
时代在对我们进行大营销,二十年前他告诉我们要有电视、有稳定的工作、有娱乐、有漂亮的衣服、有体面的车子,二十年后他还在告诉我们要有房、有保险、有娱乐旅游、有假期、有各种最新的科技产品。
时代想要我们追求什么东西,就会撵着我们往前跑,为了不被时代抛弃,为了活得体面,活得健康,为了避免生病,为了一切的稳定光明,我们按揭买房、定期交保险、低卡低糖饮食、996。
从所有的东西看来,我们与二十年前的阿麦他们的时代并无不同,只不过选择的东西从电视换成了ipad、iphone,激光唱片换成了HiFi音响。
所以话题还是回到黑色幽默上,我们说阿麦是沉溺者,但何尝不是觉醒者,如果时间一直往前滚,而我们的追求只是换种形式,那存在的意义在什么?
歌词里唱着:“走他妈再长的路,还不是通向坟墓。”
那么如果终点是一致的话,为什么要给自己加上一层层的束缚——按揭、负债、虚荣、怕死。从这点看来,一开始就抛下所有时代给我们的选择,而选择不要生活的阿麦,更像是个解脱者。
但电影如果只剩下无处可逃的绝望和沉沦,死水般单调,没了希望,就没有乐趣了。
就像《离开拉斯维加斯》,名字带着“离开”两个字,影片中却处处充斥着深厚的绝望感,无法挣脱,完全没有“离开”应有的救赎意义。
因此我们说《猜火车》第二点感动是救赎。
死亡永远是剧情的重要转折点,电影的第一处死亡是婴儿之死,阿麦和病仔的内心受到巨大的刺激。
在刺激中无路可逃,只能毫无目的地抢劫、日复一日地吸毒、永无止境地堕落。
阿麦伴着《perfect day》的歌声坠入地底的成为最精彩的镜头,如同坠入地狱,陷入沉沦。
另一边是病仔的变化,阿麦所言,那一天之后,死的不仅是婴儿,一些存在在病仔身上的特质也消失了。他没有说什么消失了,但我们知道消失的是良知,是人格。
于是病仔从神神叨叨念着自己那一套哲学概念的青年,变成了拉皮条、贩毒、卖朋友财产,唯利是图的市侩份子。
死亡给病仔带来的是真正的沉沦,丧失的良知,却意外唤醒了阿麦内心的声音。
第二次的死亡是汤米之死,这一次死亡对阿麦的刺激更为巨大,因为汤米正是被他一手带为瘾君子的乖孩子。
看到自己被强制戒毒刚好幸运躲过艾滋病肆虐,而汤米却遭受病害时,阿麦的心情是复杂的。
这个时候阿麦心中必然是想过救赎的。
他嘴里喊着咯血的不是他自己,什么漂亮话都可以说,自然无需怜悯汤米。行动上却听从黛安的建议,与不断变化的时代妥协,逐渐靠向正常的生活。
于是我们看到戏剧性又意料之中的一幕,一系列的排比句从各种药物毒品变成了常态社会中的各种名词。
阿麦听从了黛安的建议,开始他的救赎之路。
《猜火车》的另一层含义是社会控诉与政治诉求。
猜火车本身是一种游戏,无所事事的青年们站在铁轨旁,竞猜下一列火车到达的时间和目的地,以此来打发时间或赌博。
阿麦一党在铁轨旁的一幕也引出了整部电影最主要的社会背景控诉。我们知道影片的基调定位是反主流,用看似荒诞的手法表现现实的滑稽和残酷,但我们无法确定影片到底在控诉什么,讽刺什么。
除了物质至上主义,是什么让阿麦他们的生活充斥着毒品、暴力元素。
在这段话中我们大概可以看出一个关键字——出身。
生来就低贱,这是他们真正的绝望,也几乎是大部分与阿麦类似的人所处的绝望。
如同影片开头所说,时代让他们继续繁衍,却也只是用他们的精子造出自私的小鬼,继续祸害着。哥们五个,一个悲惨死去,一个入狱,一个贩毒拉皮条,一个弱智,只有阿麦混上一份销售员工作,最终也被哥几个拖下水。
抛开《猜火车》的各种隐喻不谈,单单从拍摄手法和镜头感来看,你很难想象这是一部耗时49天、斥资仅250万美元的小制作电影,几近完美的小说改编和契合的音乐,这部电影的技术含量足以令其他巨资斥制的电影羞愧。
《猜火车》的许多镜头都非常有现代感,各种镜头的氛围渲染、色调使用都令人欲罢不休。首先是色彩的使用,一般电影中红色表示性感、暧昧、暴力、血腥,但这里的红色镜头却出现在阿麦准备洗心革面的时刻,显然阿麦这次的尝试是失败的。
黛安的首次出场是在酒吧的吧台旁,虹光闪烁的酒吧里,她却独自倚靠在吧台,有种明显的隔离感,烘出一种神秘、清冷、的气质,令人惊艳,也令阿麦兴奋难抑。
隔日却一改昨夜的冷艳、高贵,可爱如邻家女孩。
还有特殊镜头的人物情绪渲染和处理。
狭窄的房间里,重复的背景墙中无尽的幻想,床上的暴力狂,脚下的少女,天花板上的婴儿,门板上的囚徒,墙壁边的瘾君子,镜头飘忽诡异。阿麦所有的内疚、罪恶、惭愧都在戒毒时蒙太奇一般在脑海里闪过。
幕尾的阿麦最终实现所谓的救赎,选择了他一开始不去选择的一切,工作、家庭、大电视、洗衣机、车子...
到这里,真正的阿麦已经死去了,他成了我们中的一员,笑着走向了我们,选择了生活,但镜头却逐渐模糊,因为他已经成了大众的一员,模糊得看不清,再难聚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