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仿佛不知道他在那,但好像哪里都有她的儿子,她不停地,叫着,“儿子,儿子……”。手在四处摸索着。
山昏迷了过去。
回到家中,山不记得自己究竟度过了几天,那段记忆他心里一点眉头也没有,回想起来他是觉得自己精神出了问题。
做了什么他都不知道,他只知道他一直在睡觉。
在他“睡觉”中,他其实做了很多事。
在疯狂和迷离中,山把自己封闭起来,直到看到母亲。
妈妈在吃泥。
山如雷击。
看着母亲几乎和泥土融为一体的肌肤,山的嗓子突然剧烈的疼起来,这种疼就像水噎了嗓子,然后被人用针狠狠地刺。
妈妈在冲他笑。
那哪里是笑啊,只看出嘴的上挑。
“儿子,儿子回来了,妈妈给你做饭,给你做饭……”
她的眼睛?
来不及他疑问的是,妈妈倒下了。
相比于母亲的痛苦,山的殇就像在无病呻吟。
其实在母亲倒下的那一刻,山就明白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除了已故去的父亲就只有母亲,还活在世上的母亲。
他们给以我伟大的生命,我无以回报,身体之肤受之父母,那么我还给他们一些吧。
山在把眼睛献给母亲后这样写道。
“你确定要把你唯一正常的眼睛捐献给你母亲吗,要知道,你剩下的一只眼——”
“别说了!”山下意识觉得打断别人的发言不礼貌一句“对不起”自然又随和的从他口中说出。“我的爱人就是医生,我明白自己的身体,这只眼睛,”山指着他的左眼“还能看到东西,就算是十年也足够了,可妈妈呢?她还有几个能看清这世界的年月……”
护士看向他,眼睛里闪着光,后来她歆羡的一笑,“好,那这位先生请你到手术室等待主治医生。”
等待着,最后山得到了这样的结果。
“做不了。”主治医生把手套摘了下来,有些不耐烦。
“为什么?”山看向他,这时他的一切哲理架子都没了,像一个普通人发问着。
主治医生好像早遇见他会这样问,“说了你也不懂,”他转过身去,“患者晶状体严重受损,视觉神经反馈功能消失、坏死,视网膜、虹膜都……”
听到这里,山昏了过去。
醒来后,山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白色的床上。
“你醒了。”一个年老的男人走到山的床边。
山下意识的回答着,发现自己眼前白矇矇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只能感受到光的存在,无法描述光的色彩。
“这就是你那只眼所看到的世界。”老人说着,看向别处,那是山的母亲所在。“你已经将生命一部分还给你的母亲了,对,就是还,不是捐献。”
当秋日的太阳照耀大地,爽朗清散的一天开始,山从炕上起来了。
他这才意识到,一年已经悄悄度过。
“妈。”山一声。
没人回答。
山急忙的把鞋塞进脚里,披了一件薄衣,奔出门外。
“妈!”山喊道。
他能不着急吗?母亲这一年走丢十六次,间接直接的精神发作十五次;从第一个月五次,第二个月三次……虽然母亲渐渐好转起来,但山还是放心不下。
毕竟,她已是山在尘世上唯一被爱的人,也是他唯一能爱的人。
他又回想起坐车的场景。
窗外的景色山以前是不在乎的,在眼前一掠而过。
可现在,他望着窗中的自己。那个老头儿亲自嘱咐过:“你这个眼罩不能轻易摘啊,要一直带着,因为你的情况特殊,眼皮都没了,一方面是感染,一方面是怕吓到别人和自己。”
山又想起那个场景,老头儿,两张床,一把手术刀,山和母亲,仅此而已。
他时常梦见自己的眼睛被一把刀剜了去,连带着眼弦,满床的鲜血。
可是那次手术醒来和梦中醒来是一样的,没有痛楚,好似有什么东西被释放,有一种说不出的痛快。
当山和母亲走出那间屋子后,走远后,山回头望,他明白,那间屋子他再也找不到了。
山又回想起客车的那个场景,想到窗外的风景,悲哀的是他当时只能看到雾蒙蒙的白色。
他用手触摸着窗,好像他就在触摸着窗外的风景。
有泪流不出。
他把眼罩摘了下来。
白白的骨,黑黑的洞。
像是深渊的所在处。
这一次,终于哭了出来。
只是不想惊扰到母亲,并非恸哭,几乎是无声的。
可母亲却把一切都看到了。
“干嘛啊!”一个不耐烦的声音,打破了山的回想。
听到母亲如此的声音,看到她是拿着一抱柴火走过来的,山笑了。
凑近些。
山看到母亲清澈明亮的眼。
山沉默了。
这一夜山给母亲写了一张短短的纸条,告诉她上午就回来,如果不回来,夜里就会回来,最晚不会超过三天。
他出发了,向着县城走。
他向散步似的走着,但不一会功夫好像想到了什么似的步子快了起来。五个小时后,来到了离乡下最近的小县城。
夏至过后夜就慢慢地一天比一天长了,及至冬至是夜最长的一天。现在是秋天,在他走到县城后天还没有一丝光亮。
他走到一个偏僻的角落,就像他多年前惹了事怕回家被父亲毒打而找一个能藏身的地方一样——他疲惫地睡了过去。
当他醒来时,看了看四周,好像没什么使他感觉不安的,便站了起来,向吵闹声走去。
这一觉没睡几个小时。
现在已是早上。
他已经不是从前那个惹了事胆颤心惊藏在自认为安全的地方可是还是怕被父亲找到而不能安睡——父亲已经不在世——的人,可是为什么还是睡不了多长时间就突然惊恐地醒来?
我想,以一个记录者的角度去想他可能是被现实压得喘不过来气,而非睡在哪里。
一个城市的早晨,浊又闹的气氛布满了每个部分,连阴影和僻静的街道都不放过。
山在走街串巷,访遍了每一户商店,每一家餐厅,要么是对他给出的条件不满——晚上就回家。要么是看他细胳膊细腿,修长的手和白嫩的皮肤而产生深深的质疑,甚至还会半带嘲笑着说:“先生,我们这里要招的不是一个经理,是洗碗工。”
他这时才明白,自己在家的这一年根本就没怎么出去劳作,一直都是母亲一个人在做。今年的年头不好:夏天滴雨不落,秋天大雨连连。最后导致颗粒无收。
他大部分总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把自己封闭起来,所以他看不到。
看不到母亲在夏天最热的那一天正午因为自己无法用摇把把柴油启动机启动而瘫坐在龟裂的大地捂着脸哭泣。
看不到结伙的贼“光明正大”的去摘家里果园的果子,甚至把父亲前两年栽的幼树连根拔起,扛在肩上从正门走出去。当时母亲只能在屋里的窗下呆呆的望着他们。
……
已是夜晚,归家的路上。
山想着自己这一天都没有找到工作,三十几岁还是一事无成,还是那么幼稚。
甚至想哭泣。
我不知什么时候起,他遇到事情总是哭泣。走在回家的小道上像喝了一斤白酒的人摇摇晃晃,几近倒下。
光亮。
他以为是自己到家了,但是定睛一看四周,寂静的黑暗又陌生,只是这光的颜色太像家中。
这荒郊野岭,有人家?
山下意识的觉得不对劲,想远离,但好奇心战胜了恐惧。
轻轻地走近。一个老人走了出来。
“大伯?!”山惊讶地喊了出来。他想说好久不见,想说很想他。
但他凑近了看,不是大伯。他想起他的眼睛,摸了摸。
山的神情很尴尬。
那位“大伯”爽朗地笑了,“哈哈,我就你大伯。”
听了这话像是在骂街,但山感觉到莫名的亲切。山再次环顾四周,只能看到黑,荒地中有这个光亮的房子,太不现实。
“你在这干什么?”山不禁问道。“我吗?我在采风,还有,我的老伴在这。”
“老伴?”
“嗯。”那位老人笑了笑,没有再说话。
当被问及做着什么工作时山不禁惭愧地笑了。
“我以前也是个小作者,但现在......”
老人眼前一亮,说道:“那太好了,会打字吗,这些电子设备我实在搞不明白,他们现在都要电子稿件。”
“会。”
“好,跟我来吧。”
山随着老人入了屋子,电脑摆在最显眼的位置。
“随便坐。”老人把满炕的手稿推开,让出一片给山坐。
山没有看到老人的妻,明白他所说的话。
“这些,这些都是我在这采风时写下的,”老人把一千多页的手稿整理了四十多页,拿给山看,“这里是一个奇妙的地方,这里的人们以兽性生活,但还差那么一点。他们没有村庄人的质朴,对一个丑陋的女人的所作所为......”
“丑陋女人?”山自言自语着,把头埋在文字里寻找答案。
泪止不住的流。
又再一次,像小孩子一样,哭了出来。
“这些,这些,都是真的?”
“不然呢?”
山狂奔,在逃离着什么,可这东西死死的擒住他。他无处可逃,瘫坐一团。
他因自己而哭泣,这是他一生中流过的最后一次泪。
山终于在最后选择了直面。
他在他的笔记这样写道:
她要的不是眼睛,是一个真正活着的儿子。
他选择了清醒,选择了直面自己的所作所为,并开始弥补。
老人从屋子走出来,看到他的狼狈,看出了他的难处。
“这样,你把稿子打好了1000字100块钱怎么样?”
“这......有些不妥吧。”
“没有什么不妥的。就这么办,今天太晚了,明天一早你来这里。”
“好。”
山从屋子里走出去,他知道这屋子和那次手术的房子不一样;毕竟只用一把手术刀就把整个眼部完美移植的老人和住所不来自于尘世。
但这个老人完完全全属于现实,就在尘世。
回家。
他听到了蛙的鸣。
似有似无,若隐若现。这是离得远的缘故。
他回想起好久好久前的夏夜,蛙整夜奏着乐。
深秋却有蛙的鸣叫。他活了三十几岁连自己的家乡都没真正了解。
年岁的消逝如耀眼的光焰最后归于最大的沉寂。
山站在田头上,看着深秋的日出。
他的肤色已经显现出农夫的黝黑,脸上也浮现出些许健康和朴实。
前一年的同一时刻,他坐在那位老人电脑前为他打字。
“哦?你还为我更改了一下?”老人仔细的看山打在电脑上的文字,不禁问道。
“啊,那个我要告诉你的,这里的叙事手法有点问题……对不起啊,擅自改了。”山挠了挠头,神情难堪。
老人这次的眼睛像是两颗小太阳,“不,不,你改得非常好,这里人物形象改的正是我所见的那个样子,我是怎么也写不出……”老人盯着山看,“我好像认识你。”
“嗯?”山停止了打字。
“你出过堪称经典的那部书,我读过。”
“哈哈,不至于吧。”
“那时候每个电视台都有关于你的传闻,可没人见过你的真容。”
“后来为什么不继续写作了呢?”老人语气里有着所在年龄少有的快活。
“哦!我知道了,一定是在积蓄着,对不对。”
山没有再说话。
在老人所看不到的视野里,他终于还是笑了。
真正的他,已经什么也写不出了。
记得那天他很晚才归家,他从来到这后就一直坐着为老人打字,一口水都没喝,一泼尿都没撒。老人默默地看着他,山后来连老人的存在都察觉不到了。
他沉浸在那个小说的世界里;不,他是在观察那个人,那个鲜活的人,他的一举一动,从出生到死亡,从第一声哭泣到奄奄一息;从他结婚到生了孩子,再到抱了一个孙子;他的每一声笑,他的阴暗,他不愿言语但又很聒噪;他总是喜欢孤独地一个人漫步在路上;他爱听音乐且涉猎广泛;他深爱的姑娘却是老师……
老人不住感叹,“以前看过文学家福楼拜因自己的小说人物而哭很不以为然,但今天看到你这样的人我才真正懂得,这样的人是存在的!存在的!”
山不懂老人在说什么,他只知道他像一个偷窥狂一样去观察他人生活的全部。然后把他的一部分,山认为重要的一部分记下来,有时候几个动作就能代表他的一生。
比如他这么写:富家子弟在上桌时用胸脯顶齐筷子。这一细节就说明他不是真正的富家子弟,他以前是个乞丐,乞丐是没有桌子的,他们讨来食物只能用胸脯把筷子顶齐。这说明这个富家子弟是命运多舛的,他或是走丢了,或是给别人拐跑了。
又如他这么写:市中心区的树枝被裁剪,她像捡了宝一样在人家后面一根根捡起来,回到楼里大家都笑她,她灰溜溜地还给绿化的工作人员……这说明她是第一年入城里还不习惯,看到能烧火的好材料自然不会放过。
但是他,在某一天失去了能望穿别人一生的眼睛。
只有在读老人的小说,他才能恢复到从前,回到现实,他又什么也不剩了。
回家的路上,他感到悲哀,却没有为此而哭。哭虽然能表达情绪但什么也解决不了,所以他此后余生都未再哭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