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失去的夏天

“想”和“爱”,有什么关系?“爱”和“赞美”,有什么关系?

寒芸似乎可以用回乡的经历,向世人证明,这两者没有什么关系。

“想”不意味着“爱”,“爱”也不意味着“赞美”。

一直以来,她都很想念家乡,尤其是在这个空前干旱与燥热的初夏时节。印象里,从初春开始,也许有三个月都不曾下过雨了。

前几天的傍晚,天空忽然变得混沌阴沉起来,铅灰色的乌云,厚厚地覆盖了整个天空,遮住了傍晚的斜阳,仿佛让夜晚提前降临了,大地瞬间幽暗下来。

但是没多久,强劲而凌乱的风,肆无忌惮地开始了飞沙走石的恐怖游戏。它没有固定的风向,而是四处乱撞,又旋风一般起伏旋转着。在高空中,风力更大,很快就把密不透光的乌云一块块打散了。乌云如同巨大的石块被炸碎了似的,刹那间四分五裂,彻底被瓦解了。夕阳明亮的光线,也从云块的缝隙处一束束漏了出来。于是,天色又骤然亮堂了起来。

大家没有盼到雨,甚至连一滴雨,都没有落下来。这次的阴天,又是一场空欢喜。

当干旱延续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不光是在烈日的曝晒下,叶子打了卷又像着了火一般的植物们难受,人也一样难受。

想到小时候丰沛的雨水,林子边和沟渠里叮咚流淌的溪流,还有池塘里不计其数的青蛙卵和样子像微型娃娃鱼似的可爱的小蝌蚪,水里还有一寸大小、鳞片闪烁着彩虹样的光芒的不知名的小鱼儿,水边有很多柳树、杨树和各类杂草,也有鸟儿,比如在天空中飞来飞去的灰麻雀,和穿着黑色燕尾服、飞起来优美洒脱的小燕子……

这富含着勃勃生机的温馨画面,早已消失多年了。或许,再也看不到了。现在回到乡下可以还看到的,只有被抢占得越来越窄的街道。曾经种在街道两旁的各类树木,也许碍事,都被砍伐殆尽。

在过去,五月是甜美愉悦的,槐花盛开,把树冠装点成白色,空气里,处处飘荡着迷人的槐花香气,让人兴奋和快乐,不由地感受到清苦生活中,仍然有着亮丽可人的一面。

环境在变,气候也在变。最关键的是,人也变了。寒芸听到人们都在议论村子里王五的事情。王五有三个儿子,却没有一个人愿意养他。虽然大儿子后来想通了,可他媳妇的工作并不顺畅。在王五年轻的时候,他常年在外做生意,后来一度杳无音信。人们说什么的都有,有的说他死外面了,有的说他抛妻弃子,喜新厌旧,在外面偷偷又成了家……

他走的时候,三个孩子分别是13岁、10岁和9岁。他老婆很争气,一个人做牛做马地拉扯大了哥三个。但他们都没有上过多少学。那时,即使她想宣布婚姻死亡,然后再找一个男人,也没人敢接招。这三个懵懂少年,虽然人丁是兴旺了,可是若想到将来,他们要盖房子或者买房子,再加上娶媳妇,当然吓跑了很多人。好在哥三个运气不错,都没打光棍。

关于王五在外二十三年的境遇如何,没有人知道,他自己也不说。等他回来的时候,孩子们的娘,已是一个单身老太太。孩子们则都已结婚成家了,他们的日子说不上富裕,目前还说得过去。

三个孩子中,老大动了恻隐之心,老二老三连瞧都不瞧他们的爹一眼。老太太二十多年的绝望,虽然已经麻木和凝固,再不像从前火焰般地炽烈、喷涌,但她也看透了,不想再跟他有什么瓜葛。用她自己的话说,我不关心他的死活,他是死是活,跟我没关系。

王五则哀求儿子、乡邻和目前说不清算还是不算他老婆的孩子她娘,看在他年纪大了,已经是一个老人了,原谅他。

俗话说,得饶人处且饶人,对待老年人,就不要计较他们年轻时候犯的错了。计较不过来的。计较个没完的话,不就把自古以来中华民族的伟大孝道给计较死了吗?

养育之恩大于天。王五认为他虽然没有将孩子们一个个养大,可是几个孩子当时的年龄加起来,13+10+9=32(年),折合起来也等于养大了一个孩子。所以,起码得有一个孩子来负责给他养老。当然最合理的就是三个孩子轮流负责,如果能说服他们的娘,那就更好了。

也不知道最后他们怎么商定的。几乎每个家庭里,老大都是最老实、最厚道的,他确实已经开始认可对他们的父亲既往不咎。只是一时之间,他还很难说服两个弟弟和母亲,他们三个有点过于认死理。

孝道,是多好的美德呀!老大一想到周围的大多数乡亲们,因为他的宽宏大度和孝顺,而对他纷纷释放出钦佩的目光,就产生一种自身也随之一起崇高起来的神圣感。无论有多大的过错,那么大岁数了,也不值得较真了。长者接近于无罪!

不是吗?

美德,总是要多承受一些苦难和牺牲的

王五就是这样想的。村里上岁数的、绝无仅有的两三个和事佬也是这个态度。别挑剔老年人的是非了,他不是老了吗?他也知道后悔了,说难听点,他也蹦跶不了几天了,就让他在死去之前,高兴地过几天,怎么了?

可是,无论和事佬们怎么让孩子们发扬爱老敬老的优良传统,老二和老三还是想不通。他们甚至去外地打工,躲了起来。老大就又把目光投向亲娘,希望娘能宽宏大量,原谅他。可他娘也想不通,她娘认为,老头儿不是因为亲情才回来的,不是!

她认为老头儿可能是对人家没用了,才被人家抛弃了,才不得不回来的。想到这儿,她就更生气了。她说,我被坑了一辈子,不去复仇,也就算了。我要再回头去伺候他,我成什么了?看我孙子我愿意,伺候这没良心的,没门儿!

今天,女人还会在意贞洁牌坊吗?还有必要逆来顺受,或者无原则地宽恕男人吗?

今天,男人们还愿意无条件地去尽孝吗?这大儿子虽然大度,但他的媳妇时间一长可受不了了,天天指桑骂槐给老头听。王五还不太敢招惹这大儿媳妇,只能沉默着。听说他目前正打算起诉二儿子和三儿子呢。

这事目前还没有结果。

寒芸离开的时候,看到村外的国道上,大货车一辆接一辆疾驶飞奔,往东来的和向西去的,也不知道都拉的是什么货物,但都一样不可理喻地开得贼快。也许只有为了赚钱,才会如此不要命吧。

有一段路相当破烂了,当中有一个巨大的深坑,不修是说不过去了,却只是简单地用涂了蓝漆的铁板围了起来。修路的人把坑挖了又挖,坑更深了,人却不见影了。两三个月都过去了,依然没有修好。于是,每天早晚的高峰时段,那里都会堵得寸步难行。

更可怜的,是马路两侧的行道树,它们死的死枯的枯不说,上面还落满了厚厚一层混合着汽油尾气残留物的油腻的灰色尘埃。加上总是不下雨,叶子上的这些土,就没法被洗掉,严重影响了光合作用。结果就是很多年过去了,树木却不能如期长大,看起来就像营养不良的儿童。

离国道十米或十几米远的道路两侧,盖了很多平房和二层楼房,这些房子连在一起,同道路一样延伸到很远的地方去。没人租用的房子,尤其是窗户上,同样落满了灰尘。这些房子主要服务于过往的大货车,开的买卖大多是饭店、修车铺或者小超市。通常门前的招牌上,也落满了灰尘。

但就像对待汽车喇叭的尖叫和车轮与发动机的轰鸣声一样,人们对此无动于衷。他们的心思全用在赚钱养家上,怕是也不够用吧。现在看起来,这里的生意,远非以前预计的那样繁华乐观。

和多少年前相比,这里还是一样的肮脏,一样的亲切啊。只是汽车多了。

寒芸脑子里想到的,还有王五一家的问题。如果他被家人彻底接纳了,这个世界,又会得到什么?

不过,她最心痛的,还是——夏天来了,池塘里依然是干涸的,看不到清澈的水。而有些地方,水虽然汪着,却是混浊的一片,掺杂着造纸厂流出来的或绿或红的液体,即使雨水来了,填满了这些沟渠,又如何呢?

再也听不到青蛙叫了……

对于这里,想念不意味着热爱,热爱不意味着赞美。所谓的故乡,还在吗?

每到夏天,最怀念的,就是夜晚的青蛙叫。

没有水塘和青蛙的夏天,还能叫夏天吗?

“我永远失去了夏天,这里连树荫都找不到了。”寒芸心情郁闷。

伤感,像润滑剂一样,让她的双眸湿润。目前她还吃得起饭,也不担心没有衣服穿,可是内心,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绝望过!

这是年龄增长而带来的副产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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