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哀江南》:(七十五)

陈霸先驾崩,新皇陈蒨继位的消息很快传至周人朝廷。

庙堂之上,天王宇文毓与昔日柱国大将一同就如何处置陈昌一事展开商议。面色温弱的宇文毓环顾了一眼四周,见唯有自己族兄宇文护太师一人气态高昂,其余重臣皆是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

想来无怪,从前朝中的八柱国里,楚国公赵贵、卫国公独孤信,皆因不满宇文护专政擅权,密谋奇袭,可惜事泄,二位元老都被杀害。

虽是仲夏,宇文毓心底却反复升起一阵一阵的悲凉:“莫说是开国元勋,便是万姓之主又如之奈何?想我三弟,贵为天王,最后还不是被族兄阴图杀死!”

宇文护看着天王的神色有异,便上前喊了声:“当前正在商量机要,陛下何故失神?”宇文护虽与宇文毓同辈,但他年岁却比这个弱冠天子要大上二十来岁,面目又颇为阴鸷。当年他的叔父父宇文泰执掌朝纲,对于异性王种,尚且不失恭敬。而今宇文护又复为权奸,对于自家的幼弟天子,倒使人觉得像是在呵斥小辈。

宇文毓纵有千般不满,也不敢表露丝毫,生怕引起宇文护疑心,当即便回过神色,正言道:“无事…无事…只是近来没曾休息好。”

“陛下对处置陈昌一事,有何看法?”宇文护退回原位,捋着袖子说道。

“陈国积弱难返,外有王琳叩关渐近,内有新君夺位不正。依我看来,可以派遣大军协同太子南下,同时联络陈国忠于正宗的元老耆宿,谋杀陈蒨,迎立陈昌为帝 。到时再以防主严密监视下游,则陈国全境,或如梁王故事,尽为我大周附庸。”

宇文毓此言一出,于谨、侯莫陈崇均在心里点头称叹,只是目下还不知太师所持意见,故也不敢抢先表态。

“太师以为如何?”宇文毓试探性地问了句,但见宇文护只是闭目养神,思而不答。良久,才听到一股炸雷般的声响:“陛下何出此稚子之言?”宇文护突然扬起脑袋,睁开凌厉的鹰眼向宝座上看去,接着说道:“陛下说得似易,但陈朝立国不久,陈太子昌又远离朝野,无尺寸功劳,眼下人人归心于蒨,如何轻易便能策反!又有王琳窃据上游,我军挥师不便。且长安建康,山高路远,纵使陈国内乱,我也无暇顾及于彼,徒是让齐人坐收渔翁之利。”

宇文护一出此言,顿时点醒了于谨等人,这种思想态度的转变,并非是朝官的见风使舵。半是由于对宇文护权势的慑服,剩下的一半缘由,也确实是因对宇文护见解的心悦诚服。

宇文毓顿时被堂兄宇文护驳得满脸通红,可天王却还不肯就此罢休,倒不是由于他内心对自己的论断有多么认定,而是堂堂天子被权臣当着众人之面斥责之后,多少有些想挽回自尊的冲动在里面。正是年轻气盛的弱冠之年,宇文毓尽管长了一张清秀温和的面庞,但他的内心远不似面上显露的那么柔弱。

他鼓足勇气道:“太师所言,不无道理,但是陈蒨身为兄子,擅定乾坤,朝中诸人,亦是慑于他的权势才屈身服侍,并非真心归附。侯安都之流,亦是投机取巧之辈。一旦陈昌得我军援应,陈国之人,未必便不能….”

宇文毓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探视着宇文护的神情:他看着宇文护僵硬堆叠的面皮愈来愈扭曲,脖颈之上的青筋愈来愈突兀。再看到他满含怒焰的眼瞳,惊觉自己失言,惹来了大祸。天王慌乱不安地回想着、搜寻着,“身为兄子,擅定乾坤!老贼以为我说的是他…”他最后在一片绝望之中找到了方才脱口而出的这句话。像丧钟一样,反复在宇文毓的心中奏鸣。

他急于向宇文护示弱请罪,可是又不便明言,只能压住惶恐、萎顿着脸,强行赔礼道:“本王方才想了一下,发现方才所议,却有诸多不妥,寡人年幼暗昧,国事还须向请太师指示。”

宇文护冷笑一声:“陛下不是在前月就将朝政大权,尽收于上了吗?自然该是乾纲独断,老臣但行谏事耳,谈何指示。”

其余诸位开国重臣见得宇文护如此一副嚣张跋扈的样子,各自恨的咬牙切齿,这众恨倒不是仇恨,不是替天子鸣不平的愤懑。而大多都是纯粹的嫉恨,妒忌宇文护当年功绩威望都远不如己,而今反倒成了六官之首,统领众臣。

只有宇文毓心中是彻骨的仇恨:“老贼这是想逼我交出朝政大权,我乃文帝之胄,岂能甘为傀儡,做幽愤天子。”宇文毓如此一想,态度倒也坚定起来:“我虽临朝亲政,但军国大事,岂能一人独断?还当与朝中诸人一同协议才是。”

宇文护听宇文毓如此说了,知道他是无意让权了,不由得对这个天王又恼又惮,恼的是他不像自己本来所想的那么温顺,惮的是此人又有谋略,不似先前废帝宇文觉只会逞一时之勇。他稍微收敛了些不恭之色,说道:“那老臣便说下我的意思,我以为,陈人内乱,只可希冀万一,不可以为正途,更无须派遣重兵护其南下建康,以当今之局势,挥师冒进,是空自得罪于齐人与王琳。故陈国帝子陈昌以及陈顼二人,径自打发其回国即可。”

宇文护此论,抛却方才细节之上的有失恭敬,其大义还是颇能言中。于谨本想开口赞同,可临近嘴边又担心如此一来,天王怕会以为自己是大冢宰的朋党,日后若君臣矛盾激化,徒给自己招致祸患,因而也就闭口不言。侯莫陈崇心直口快,第一个奏道:“臣下以为太师说得有理,长安与建康,路遥三千里,纵然是陈国内乱,怕是难于控制,更是也抢不到什么先机,陈昌不过小国质子,年又幼弱,可不比侯景能在南朝掀出什么大动静。”

宇文毓低下头,他现在也不再争斗意气,开始反思自己方才的谋划:“似乎确是过于天真了。”但仍是难以拿定主意,他又向座中的角落处看去,只见一个面无表情、宛若铜铸的少年,轻轻点了点他那大理石般的、似有千钧之重的头颅。

宇文毓犹疑的心神顿时安定了下来:“既然邕弟也以为不可,那我今次暂且就听从老贼一回。”

宇文毓起身,拱手向宇文护拜谢道:“太师所言,甚合吾望,吾从太师言。”

“事已议定,老夫就不久留搅扰了。”宇文护亦起身,向众人行礼告辞。众臣僚见天官离席,也都跟着亦步亦趋,先后出了殿门。

角落中的那名少年见众人俱是散了,才悄悄走到宇文毓面前,凑近他的耳朵道:“阿兄,我观宇文护之神色,似欲不利于陛下。望阿兄小心谨慎,勿要再有今日之失。”

少年附身说完后,挺直身躯,仍是面色冷冰地走了出去。但纵然他说话时是如何语带寒霜,宇文毓听了,都由心地感到温暖:他知道他这个四弟在当前朝中人人自危的形势下,以各种方式,或明或暗,时刻在意着他的安危。

感激之中更有称叹:他的四弟宇文邕年仅十七岁,就担任冬官大司空,虽是六官之中较无实权的清职,但对于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已是颇为难能。其人性格深沉、见识宏远,更是让宇文毓自叹弗如:“夫人不言,言必有中。我若有邕弟的沉毅多谋,还何愁受宇文护掣肘!”

宇文毓自此以后,对宇文护开始多设防范,不敢擅离禁宫,更是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宇文护的动向。

皇帝以为时日一久,就能将全国事权,都满满收归于己。可他没曾觉察到的是:最近宫里的膳部新来了一名御厨,名叫李安。他更想不到,这个毫不起眼的膳部大夫,就是宇文护从前的家仆,是带着主人的使命前来宫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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