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的三更夜里,皇帝祭祀宗庙的典礼才完毕、得以回到宫里。他乘着舆驾,一进宫门,就赫然看到一个心爱的身形跪立在寒风中,顿时顾不得帝王威仪,从法驾上一跃而起,提起衣裾往韩子高处跑去。
“子高…子高…你怎么跪在这里?你跪在这多久了?”
韩子高扬了扬苍白的秀面,有气无力地说道:“才跪了三个时辰,不要紧...不要紧...”
“是谁!是谁让你在这北风呼号中跪立在此?”陈蒨握紧了拳头。
韩子高只是摇头不语,忽而就瘫倒在了陈蒨怀中。
“我知道…我全都知道…是那个老婆子对不对!!他仗着后宫之主的身份,就如此欺侮人!”陈蒨越是说着,神情就越是激动,挥舞着拳头,猛砸地面。
韩子高伸出左手,在陈蒨的额上轻轻抚了一下,“子华,你不要生气…往常我帮你梳理愁眉,你很快就能平静下来的。”
陈蒨抱住韩子高,一边想着章要儿,就不自觉地发出生气的低吼;一边又看着韩子高,眼神又是异常的心疼:“子高,我听你的,我不生气….可是你也要听我的,跟我回寝宫去,这次我来服侍你。”
“我此生何幸…哪里担得起陛下如此厚爱。”
陈蒨的眉头又微微蹙了起来:“子高,你不听我话了么?”
“听…听..”耳旁传来韩子高微弱的声音,陈蒨听完,便一手搂着他的肩膀,一手穿过他的大腿,将其从中抱起。皇帝身后的内侍见状,纷纷蹑步围了过来,保持着一个恰到好处的距离。他们不敢靠近,怕私事被窥龙颜因此不悦。更不敢远离,怕抱着一人圣上伤了筋骨。
陈蒨将韩子高抱在了自己的御床之上,替他盖好被子,又命膳部连夜赶熬了蜂蜜红豆粥、银海金月汤等诸多滋补的食品。皇帝亲自执着汤匙,每类一口,逐次喂给子高食用。韩子高一碗接一碗地喝着,脸上的气色很快就红润起来,不知不觉也就有了倦意。
陈蒨把放在他的脸上,替他合上双眼,微笑说道:“今晚就不折腾你了,快些休息吧。”待得韩子高渐渐睡熟,陈蒨又在卧室处理了一些案牍劳务,之后便小心翼翼地翻身上床,同韩子高并肩躺卧,跟着也进入了梦乡.....
韩子高是被陈蒨的梦呓给惊醒的,他看到陈蒨两手乱挥,嘴里反复呢喃着“不…不…不会!”正自为他心忧时分,紧接着看到陈蒨便大叫一声,从床上立起,额头之上还不停冒着冷汗。
韩子高见状,拉着陈蒨的内衣的小角,柔声问道:“子华…怎么了?莫不是做什么噩梦了?”
陈蒨好似还未从梦中惊醒过来,他狠狠拍了几下自己的胸口,才答道:“子高…我刚才梦到,我身处一片空虚寂静之中,好似被困在幽冥里,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反复在我耳边回响:“我必叫你的皇位落入他人之手!你的荣耀泽被不到后世,你的子孙将受到横遭惨死。你死后的夺位之祸,将由宫门之内的奸细谋划。你苦心孤诣得来的宝座,就要被一个妇人葬送!你日夜面对的枕边爱人,就要在一夕之间死于非命!”
韩子高听后也是惊恐万状,他小声问了句:“那声音是…是衡阳王...陈昌吗?”
“是..是他,不过比他平日里的声音要尖厉,要怪异。”陈蒨强作镇定,内心却是惊跳个不停。
“子华…这些鬼怪异事…多半是因缘人心偶然生起…你别太过忧怖。”韩子高虽然同是心中恐惧,但还是竭力安慰陈蒨。
“不….这绝非我心神作怪,定是上天降下的征兆!可我陈蒨身为人皇,又岂会甘作命运的仆役,听从鬼神的摆布!”
“子华….你的意思是?”
“我要在丧乱未起之时,就把祸根拔除!”
韩子高的身体发颤:“你觉得祸根是….??”
陈蒨目露凶光:“他说是宫门之内的一个妇人…除了太后还能有谁?”
韩子高将双手合在一起请求:“子华…不…”
“子高…你不用再说了…你没听见梦里的恶鬼说,那妇人她要连你的性命一起除掉吗?”陈蒨揽过韩子高,“我这非是独独为了我的江山 ,更是念着你的安危。”韩子高终于不再说话,但这个漫长的夜里,两个都是久久无眠。
次日清晨,陈蒨未及整顿疲惫的容颜,就径直往安成王府驾去,他要去向他的同父同母的亲兄弟去求解昨夜的梦谶。
陈蒨未到之时,安成王陈顼就先时得了皇帝圣驾降临的消息,早早就率领府人跪立在门旁,迎候圣驾。
陈蒨一下车舆,扬手一挥,就把府内闲人一并驱散,执着胞弟的手,协同往北院里屋中去。陈蒨先时只是同陈顼絮叨家常,陈顼见得兄长在说出这些寻常小事的同时,却是满面愁容,百思不得其解,却还是足以从容应对,叫人看不出一丝惊恐。
陈蒨见时间已然过去许久,才终于开口道:“绍世…不瞒你说,我昨夜做了一个梦。”
“什么梦?”
“噩梦,一个关系到国家前途和宗室危亡的噩梦。”
陈顼的心神顿时提紧起来,又听得陈蒨说道:“我梦到敬业了,他在梦里诅咒我。”
陈顼的脸色陡然变得诡怖起来,只因就在前不久的午睡间,他也曾梦到了亡弟陈昌,但他梦里非但没见到诅咒,听来的反而都是祝福:“他日你必为这土地上新的帝王,取代你不义兄长的那支脉嗣。”
“难道子华在梦里,得知我日后将要取代与他!?”陈顼一想到这,双手便不停颤抖,素来处乱不惊的他,此刻杯中的酒水竟险些洒到了自己身上。
陈蒨见着陈顼的失态,以为他是同自己一样的恐惧,也就不作多想,说道:“绍世…敬业之死..固然是出自我的意思。但我心里明白…这事…同你,也脱不了干系。”
陈顼俊秀的脸庞顿时吓得失却颜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皇上恕罪!”
陈蒨冷笑一声,扶起陈顼:“你又何罪之有?若说有罪,我岂不是更加罪孽深重?敬业…他本来就…本来就不得不死。你我虽于心不忍,但这也是为了国家大计。”
陈顼这才闲出手来擦拭额上的泪滴:“那陛下…您的意思是?”
“你还没听我详说那个噩梦。”
陈顼点点头,屏息凝神,仔细倾听。
“我在梦里并未见到敬业的本人。我只是听到他的声音,如丝如缕,从四面八方传来,微弱..却又无处不在。断续…却又此起彼伏。真像是我头脑里的恶鬼一般!他恶狠狠的声音说着:“日后宫中将会生起一场祸乱…我的宝座将要为他人窃取。”
陈顼听闻此言,又再一次紧张起来。但他这次却再也不敢表现失常,他不敢拿着杯子,就把颤抖的两手深入袖里,又反复用衣袍擦拭脸上的汗珠,掩盖他慌乱的神情。一边擦拭一边叫喊天热。
“他说我开立的基业将毁于一个妇人之手。”
陈顼心中长舒一口气,经历反复数次的一惊一咋,他这才最后定下神来。他扬起眼睑,诚惶诚恐地看了一眼身为天子的兄长:“陛下怀疑是…”
“太后!”陈蒨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之后便紧紧盯着陈蒨,想从亲弟那儿得到解释。
陈顼在这短短的一瞬间经历了无数次权衡利弊和分划阵营,最后下定决心说道:“依我看,此人应当不是太后。”
“噢?绍世何出此言?你难道不知太后与我之间的嫌隙,与日剧增,他早就见不得我入主皇宫。”
“话虽如此,可宫廷政争毕竟不是少年夺仇。太后年逾五十,膝下并无一子,纵然她有心谋位,可这陈国江山,一旦得手之后,她又能传位给谁呢?她一介女流难道还能自立为女皇不成?”
“她能传位给谁呢?”陈蒨反复念叨着这句话,目光在陈顼脸上游移了片刻:这一刹那对于陈顼实在可说是生死考验,陈顼耗尽了全身每一处精魄,动用了面部每一块肌肉,才终于做出一副忠直不二又一无所求的样子,宛如最天才的工匠造出的完美的雕塑,叫人看不出一丝破绽。
所幸陈蒨只是略微看了下自己这个皇弟,审视的目光就恢复如初:“那绍世以为,梦谶之中提及的那个妇人…到底是谁?”
陈顼见躲过了兄长追疑,终于可以不慌不忙、不紧不慢地说道:“公主陈翾飞。”
“可是!..可是她才九岁?这怎么可能!”
“她现在九岁,以后会是多少岁呢?”
陈顼这句话令皇帝顿时沉默起来,不知如何回答了。安成王又趁着此时继续说道:“而且,皇上你没觉察出,陈翾飞她与普通女子大不一样么?她聪明得多、也锐利得多。民谚有云:生男如狼,犹恐其尪。生女如鼠,犹恐其虎。依我看,陈翾飞她便是狼、是虎,只是错投了女儿身。况且她不像太后是个孤寡老人,日后她定然是要嫁于他人为新妇的,一旦入了别门,就非我族类了。又怎知她不会勾结外人,图谋我陈氏宗器,再传位于他与外姓所生的儿子?这外戚之患,不可无备啊!”
陈蒨听完脸色骤变,他立时回想起陈嬛飞的一些往事:“她三岁便背书,五岁可释经,七岁擅逢迎,九岁习弓马....若长大后可还了得?寻常女子哪里有她这般厉害!”
陈顼从陈蒨的神色变化上看出机会,又进一步说道:“她昨日还私下里跑到我这儿,想从我处打探陈昌之死的消息呢。”
“她才九岁!”陈蒨惊呼。
“若她十九,二十九呢?”陈顼淡淡啜了一口茶,轻轻抛出这个问题,把答案留给陈蒨自己寻求。
陈蒨不语,起身回宫,在他的心里已然有了定夺。
陈子华回到熟悉的寝宫之内,自他眼中发射出来的第一道目光就紧紧跟随着他的爱人飘去,透过缫金抽银的薄薄珠帘,抚过雕花嵌玉的细细木纹,像是历经了千百种磨难般,最终落在了那张轻盈的、浮波似的脸庞之上,在那块不满方寸的空间内,竟好似凝集了天地所有的日月光芒,把皇帝孤独幽深的内心照耀得光芒万丈。
陈蒨轻手轻脚地来到床边,任爱人的呼吸隔着一层薄薄的肌肤住进他的内心。陈蒨眯着眼,半睡半醒之中,不知过了多久———从窗外阳光角度的变化来看,仿佛已经很久了。从自己的直觉来看,却只像过了一瞬。他看到韩子高缓缓睁开了眼,捏捏他的肩膀,低声问道:“子高休息得可还安好。”
韩子高脸上露出一丝懊悔的神色:“睡过头了,把正事都给耽搁了。”
“你不劳不累、无病无痛的,这就是最要紧的正事。”
韩子高贴近过来,紧紧抱着陈蒨的腰身:“子高愿意永生永世陪伴陛下。”
陈蒨的脸上露出极大的幸福,可突然之间,就像是被雷电击中了般——他想起了那个不祥的梦境。犹豫再三道:“子高,为了我们此生此世活得安稳,眼下有一件事不得不让你去做。”
“嗯?子高一切都听陛下吩咐。”
“我要你…去把陈翾飞杀了。”
韩子高的身体顿时往后一缩,“子华…这..这是何故?”
“我反复思索,梦谶中所说的那个妇人,应当就是陈翾飞了。”
“可是...子华...这…无凭无据的,怎么能如此轻易就下杀手?”
“我不需要什么切实的证据。她让我感到了威胁,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也不愿意我们的此生葬送在这万分之一里。”
陈蒨见韩子高低头不语,为难和委屈的神色在他脸上交替显现。皇帝虽然痛苦万分,可也只能狠下心来,继续说道:“我知道这对你或有为难,可是这本是见不得人的事,在这满国之内,我唯一深信的人,就只有你了!若你实在不愿…那我只好…只好..”
韩子高咬了咬嘴唇,眼眶之中只是是泪光闪烁:“我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