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都不是一个好女孩，这我知道。

“还不赶紧回家做饭去。”母亲刺耳的喊声从里面传来，随后是伴着尖锐的笑和顾客讨价还价的叫嚷声。

“我想离开这里。”我看着屋里堆满了的货物，觉得自己像一只跌落井中摔断翅膀的鸟。

过了一会儿她趿拉着鞋急忙走过来，“你说啥，疯啦？”

“我要离开这里。”

“我含辛茹苦把你养大，啊，你想走就走啊。你那个爹，你那么小的时候就走了，剩我一个人。还有你那个瘫了的爷爷……”周围一切都好像静音了，我听到无声的嘈杂，看到狰狞的脸和落下的泪水……

我上初二那年，有一天晚上月亮特别圆，我本来满心欢喜，因为我妈做了水煮肉。她说等爸爸回来在吃，我偷偷夹起一块放进嘴里，还没来得及嚼就有人冲进来，一边急急忙忙的喊一边拉着我妈往外走，“快走吧，你家老程在工地让砖头给砸啦。”

我从后面追着他们，外面刚下了雪，很滑，我不知道摔倒了多少下。坐上那辆银色的面包车，车里有一股稀奇古怪的臭味，让我脑袋很晕，一直想吐。妈妈一直在车里哭，她大喊大叫让送我们去那儿的大叔有点儿不耐烦。

到了医院之后，医生告诉我们没救了，送来的时候已经断气了。我妈瘫在地上一直哭，嘶哑着求医生能不能救救爸爸。我在原地站着，想着刚才水煮肉的味道怎么那么苦呢，想着想着眼泪就掉下来，顺着下巴滴落在脚上，很冰，我才想起来自己只穿了一双凉拖。

我不记得那段日子究竟是怎么过去的，工地赔付的钱在办完葬礼和还完以前的欠债后已经所剩无几了。妈妈在童装市场租了一个摊位，每天起早贪黑买衣服。奶奶在织袜厂给别人打包，常常晚上回去腰都直不起来。我每天放学永远都是第一个冲出学校，因为要照顾爷爷，给全家人做好饭。

有时候妈妈会打我，每一次被打完后脸上都是青一块紫一块的，我都忍着不流泪，别人问起就说自己撞的。我知道她很难，如果这样能让她心里好受些，那我可以承受。

让我难受的是在学校里，同学们都不愿意理我。他们有时候会用涂改液在我桌子上写丑八怪，我盯着桌子上的字，好像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脸，怪物一样。我想，等我上高中就好了，一切就可以重新开始了。

中考我考的不是很理想，只能上市里一所三流的高中。妈说自己不争气没人出钱让你去上，让我去打工供弟弟上学。我跪在地上求她，头在地上咚咚咚的扣，那个暑假直到开学，我的额头还有淤青。

开学第一天的时候，我在教室里搬桌子，隔着人群看见那个女孩，高高瘦瘦的，穿一条黑色的裙子，有两个男同学帮她搬桌子，几个人开心的说着什么。那时我突然感觉，我们两个的距离好像不止是教室的西北和东南角那么远。

她好像注意到了我的目光，冲我笑了笑。我努力挤出一个最善意的微笑，像仰望公主的奴仆一样，卑微又向往。

然后我们两个成为了同桌，她后来告诉我说，那是因为开学第一天谁都不认识谁的时候，我冲她笑了。

其实我一直都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小时候我脑子笨，考试成绩总是不理想。妈妈常常骂我，说邻居总和她夸耀自己的孩子多么多么优秀，而我，却只能让她抬不起头。从那以后我为了不让别人说我笨，就拼命努力，成为最好的那个。小时候的一切打击，让我变得要强，同时也脆弱。这又何尝不是一种自卑呢。

那个女孩，拥有着我想要的一切。爱她的爸爸妈妈，姣好的容貌，物质上的满足。可她真真切切、全心全意的对我好，拿我当朋友。别人说我丑的时候，给我起不堪的外号时，她第一个站出来回击。我一周只有50块的饭钱，她总是假装自己的零食吃不完分给我。我很喜欢她，很珍惜她，但也忍不住嫉妒她，恨她。

有一次我出去打水，听到她和几个女生聊天。我走过去，她们就立刻停止讲话了，但好像还是在用眼神传递信息一样，程南这个丑八怪，和她相处很难过吧。

我根本就没打到热水就跑走了，我当时很害怕，我只有她一个朋友。

下节数学课的时候，她问我一道题怎么写。我说这么简单你也不会啊，真是笨。说完我很后悔，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说。好像学习是我唯一比她强的地方了吧，好像只有此，我才能得到短暂的满足感，不至于那么卑微吧。

我从高一开始小心翼翼喜欢的男生在一节阅读课念完一首情诗后，向她表白了。她塞着耳机趴在桌子上听歌，不管班上的人怎么起哄，都置之不理。我当时觉得她真是假清高，装什么装啊，被大家环绕在世界的中心很得意吗？

那个男孩子追了她半年，最后以失败告终了。我站在楼梯转角处质问，这样吊着别人，享受被追的感觉不觉得很讨厌吗？她眼睛里含着泪，我第一次见她哭。你喜欢他我难道不知道吗？

她转身的时候我眼泪落下来。我不想伤害任何一个人，只是我长大的时候，周围太险恶了，我只能长出毒刺来。

还没等到分文理班，我就退学了。妈妈跑到学校来，拽着我的头发，用难听的话骂我。就算那天她没有把我带回家，我也不会留在学校了。我不想让大家觉得我可怜。

收拾东西的时候，我给了那个男孩子一封信，告诉他我喜欢他。我想，他一定转头便把信丢掉了，和大家开玩笑说年级四大丑女之一竟然喜欢我。

她说我能不能给她写一份同学录，我看着那个精美的本子，那是我半个月的生活费才能买来的。我和她道歉，没有写下同学录。我知道她只找要好的几个朋友写了，我没有资格和她做朋友了，再也没有了。

之后我就一直在百货市场帮妈妈卖童装，直到有一天，突然某一刻我发现，自己已经19岁了。同学有的在大学校园里每天忙忙碌碌的参加各种活动，有的到了梦想的大城市打拼。我看着周围的一切，杂乱的货物、形形色色的人，每天搬货，卸货，和无数的人说价钱已经放到最低了……像杯子里的白开水，没有一点波澜，我突然开始害怕了。

我想走到外面去，感受不一样的生活。我不想一辈子都呆在水里，我是可以跃出水面的，哪怕我被一再告诉，你不可以游上去。

我自卑，可也带着骄傲，我可恨，可也有着可爱。我从来都不是一个好女孩，这我知道。可我从来都想成为一个好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