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乡愁(八十一)
老 来 福
顾 冰
今天是清明，是追思的节日，感恩的节日，我把多年前写的这篇文章整理出来，本想再说点什么，又一想，不说了，我要想说的，在文章中都说了，我没说透的，让读者去说。
镗锣老了，该享福了，但她说，若要享福(常州读作佛音)，鼻头朝北(读作波音)，想吃人参，却吃了个老卜(萝卜)。
镗锣年轻时就守了寡，生了四个儿子，分别叫柳大、松大、槐大和樟大，村上人都说，镗锣多子多福，但柳大生下来没几天夭折了，葬在乌龟墩，樟大在长到三岁的时候，家里的顶梁柱倒了，一家孤儿寡母，日子实在熬不下去，经人牵线，镗锣忍痛把樟大送了人。一般领养人家，是不让生身父母知道住处的，怕的是孩子(也叫野鸡头)长大了，寻找亲生父母，鸡飞蛋打，白吃辛苦。但这家人毫不隐讳，还时常带樟大到角落村看镗锣，镗锣去看孩子，自然更不断挡(阻止)。养父母说，这样做，为的是培养孩子的感恩心，如果连生身父母也能孝敬，对把他拉扯成人的养父母，更能不忘养育之恩，恪守孝道。
因为从小没了父亲，缺少父爱，镗锣为了让二个儿子不致因缺失父爱而自卑，既当娘，又当爹，自己累死累活，从不叫儿子掐一个虱，自己省吃俭用，也要让儿子吃饱穿暖。因为家境穷困，亲友及村上人，看她家可怜，少不了接济他们。时间长了，他们习惯了，也就不觉得有什么亏欠，这一切，似乎都理所应当。
慢慢，松大和槐大长大成人，镗锣给二个儿子讨了媳妇。后来，儿子分了家，她就一个人过。一个人的日子，过得清苦而艰难。每年，生产队分的口粮钱，二个儿子不情不愿分摊承担了，除此，一分钱不给。平时买油盐酱醋，靠养鸡下蛋换几个钱，还能勉强凑乎，但有个头疼脑热，没钱看医生，只得硬撑着。还有，一到过年，她就发愁，她是个长辈，孙男孙女一大群，向她要压岁钱，她囊中空空，哪里掏得出，觉得真是白活了人生。至于吃饭，就更苦不堪言。有力气，要烧，没力气，也得烧。烧得少了，不够吃，也没法烧，烧得多了，又吃不了，加上柴禾不够烧，一年到头喝颈罐水，夏天，早晨煮点粥吃一天，到了晚上，粥咕嘟咕嘟冒着泡，馊得不成样子，也不舍得倒掉，直着嗓子灌进肚里，拉得第二天起不来床。
她不是没想过跟儿子一起生活，但儿子二家比闲人还靠后，(土话，连闲人也不如)。大儿媳公鸭恨她，说天下爷娘护小儿，分家时，哥南弟北，哥东弟西，虽说是祖上的规矩，但她家分到的是平屋，槐大分到的是厅屋，(厅屋比平屋高)，她家是旧房，槐大是新房。而二媳妇雌老虎对她也满腹怨气。婆婆给老大家把孙子带大，轮到自家有了小孩，婆婆又带不动了，镗锣为老大家出力多，理应有老大养老。因而，二个儿媳见了婆婆，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谁都不肯让她进门，而她也不愿意看她们的脸色，尽管一个人的生活，跟有儿子和没儿子一个样，还是能过一天是一天。
这年，镗锣咳嗽了一冬天，到现在还没有好转，这天清晨，她用尽力气下床，一阵眩晕，便跌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樟大听说后，赶来将她送到公社诊所，经诊断，大腿骨折，绑了夹板。因为怕化钱，她吵着回了家，但饭是烧不动了。樟大了解二个哥嫂的心里和秉性，他们不会过问，也不会收留母亲，便要带母亲回自己的家，由自己服侍。可是，镗锣执意不去。她考虑，樟大从小送了出去，没有给他什么手脚债(土话，意照料)，老了，怎好拖累他，再是，樟大和养父母在一起生活，添加了自己，不方便，也照顾不过来。
樟大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家里养母也有病，要人侍候，实在是精力不济。见母亲不肯允从，就和二个哥哥商量，能不能让母亲轮流去哥俩家吃饭。开始，公鸭和雌老虎铁壳青着面孔，就是不同意，二个男人，一看老婆的脸色，也不敢开口应承。不就是因为钱嘛，这钱啊，能使人心变黑，漠视亲情，变得冷酷无情，把老子当成孙子，也能使人立刻变脸，迅速变出一副奴才的面孔，由老子变成孙子。樟大明白他们的心思，于是提出由他出生活费，一听说有钱入账，公鸭和雌老虎立马转阴为阳，装模作样推让了一下，就把钱揣入了口袋。公鸭说，听婆婆讲，小时候，就数你樟大奶吃得多，是的，雌老虎接着说，婆婆最疼的就是你，应该孝顺点。就这样，讲定每家一个月轮流吃饭。
头二月倒也相安无事，但不久，就狗比倒糟鸭屎臭，为的还是钱，这二个女人是算到了骨头里，一丁点亏也吃不得。前面，我说到，镗锣养了二只母鸡，下了蛋，换点盐钱，跟儿子吃饭后，哪个月跟谁吃饭，鸡下的蛋，就归谁。因气候等原因，鸡下蛋量有大小月之分，轮到下少的月人家，就感到吃了亏。怎么才能找到心理平衡呢？也亏得公鸭，怎么想出下面这个绝办法。
这天，是三月三十日，公鸭把镗锣往雌老虎家一送，掉转身就走。雌老虎急忙喊往她，这月还没过完，不该轮着我家呀！公鸭因为鸡蛋吃亏的事，不便直言，就说，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上个月28天，这个月31天，占光的事，总不能都叫你一个人得了。雌老虎心里明白，公鸭这是因为鸡蛋收得比她少了几个，心里窝塞(难受)，故意要找回损失，本想把她顶回去，因为槐大在一旁阻拦，这才把这股火，暂时压下。
臭瓜对烂桃，一报还一报。又过了一个月，镗锣又该轮到雌老虎家，但雌老虎家铁将军把门，镗锣只得在门口阶沿上坐着，时间久了，实在坐不住，就躺在地上，直到天黑，也不见他们一家的人影，松大只好把母亲背回自己家里。
第二天早晨，雌老虎一开门，公鸭就带着镗锣，叉着腰堵在门口，把手指到了雌老虎的鼻子上。雌老虎倒不发怒，挡在门口，就是不让她们进去。于是，二人把镗锣推来搡去，当成了皮球，镗锣哪里经受得住，失声呜呜痛哭。狗子叔跑了过来，一了解，批评雌老虎做得不对。雌老虎说，狗子叔，你听我说，上个月，是六月，今天，还是六月，闰六月呀，怎么就过完了，当初，可没说，遇到闰月算下月，你说我说得在不在理。我管不了你们的卵毛账！他知道清官难断家务事，又领教过这二个难缠的女人，甩手走了。
可镗锣怎么办呢？可怜的她，欲哭无泪，欲骂无声，她已经心力交瘁，精神近乎崩溃。都说父母二人能养活十个儿子，但十个儿子却养不了一个老人！这究竟是为什么呢，这又是怎么造成的呢，镗锣至死也不明白，因此，只能无奈地哀叹:我怎么养了这二个孽种！
就这样，镗锣被扔在了雌老虎家门口，进不去门，挪不动腿，在阶沿上从白天坐到天黑，无人理睬，更无人给她端饭送水，晚上，下起了大雨，镗锣又冷又饿，只得捧点房顶流下的水，解渴充饥，在风雨交加中，蜷缩在屋檐下过夜。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怎经得起这番折磨，天亮时，人们发现她已气息微弱。
又是樟大赶来，将她背回自己家中，细心调养，待她身体复原，又送她进了公社敬老院。
敬老院由从前的一个祠堂改建而成，离角落村有五里多地。有七八间平房，院子的围墙有二三人高，围墙内，是一排高高的柳树，围墙外，有一囗水塘，环境十分幽静，平常很少有人去。
来到了敬老院，镗锣总算过上了舒心日子，再不用看二个儿媳妇的脸色，也不用担心到了月底无处着落。
但是，这样的生活过了没多久，她又有了心事。敬老院院长刘嫂问她为何闷闷不乐，她说，这些日子，吃得好，还不受气，但又觉得，还缺了点什么。刘嫂又问她缺什么，她沉默不语，眼睛直楞楞地望着角落村的方向发呆。刘嫂猜出了她的心思，说，是不是想你儿子了？她点了点头，眼眶盈满了泪水。自从她住进敬老院，除了小儿子樟大来看过几次，其它人谁也没露过面。刘嫂注意到，昨天，中秋节，好多家人都来和老人一起过节，唯独她一个家人也没来，晚上，大家在赏月，吃月饼，她郁郁寡欢，早早就睡了。刘嫂原以为，她恨透了那个给她巨大创伤的家，却没有想到，老人的心里，始终装着儿孙，便说，他们不想你，你为啥还想他们？她撂起衣角，擦了擦眼泪说，我也说不清。
一连数日，镗锣茶饭不思，精神恍惚，这可急坏了刘嫂，老人要愁出毛病来可咋办。想了又想，终于想到了一个办法。这天，刘嫂从家里拿来自己的首饰，给镗锣手指上戴上了戒指，颈根上挂上了项链。镗锣好生奇怪，刘嫂凑着她的耳朵，如此，这般，交代了一番，最后又说，只要按刚才她说的去做，准行。
很快，镗锣在敬老院穿金戴银的消息就传了出去，第二天，公鸭和雌老虎就拎着大包小包吃的用的，前后脚去了敬老院，二人像演戏一样，婆婆长，婆婆短，一个给她捶背，一个往她嘴里塞月饼，眼睛却一直盯着她的脖子和手指，恨不得立马把它戴到自己身上。
刘嫂在一旁说，这叫活着孝是真的孝，公鸭，雌老虎，好好孝顺老人，百年之后，她的这些东西还不都是你们的。公鸭妯娌俩口中连声说，祝婆婆健康长寿，心里却巴不得她早点死。
走出大门，正好碰上樟大也来了，难道他也是为觊觎首饰而来，她俩心里直嘀咕，但樟大说，前天中秋他在外地，今天特地来看看母亲，给她送点伤药，镗锣是一双小脚，腿伤还没有痊愈，连路也走不了几步。
过了几天，公鸭和雌老虎，又去了敬老院，镗锣身上的戒指和项链都没有了。原来，镗锣戴着那些玩艺不习惯，又怕绐刘嫂弄坏了，就还给了刘嫂。起先，妯娌俩还以为镗锣把它放起来了，但翻遍了，也没见个影，问镗锣，她从没撒过谎，被问急了，就说，我哪有那宝贝，是刘嫂的。可是，公鸭和雌老虎不信，她们突然想起，那天樟大也来了，肯定是镗锣把首饰给了樟大。人有良心，狗不吃屎。樟大你表面上孝顺，心里却揣着暗鬼，好人你做，好处你得，而吃亏的是我们，坏名声的是我们。
从此，她们气得再也不去敬老院了。镗锣终日心中戚戚，暗自落泪。一天，见了刘嫂，居然喊她妈妈，刘嫂感觉不对，故意问她叫什么名字，家在哪里，她回答，我叫七仙女，家在乌龟墩。当时，刘嫂还没意识到她患上了病，只是觉得好笑，后来，却愈发严重。她成天面无表情，默不作声，不给她吃饭，她不说饿，不叫她睡觉，她不觉睏。一天，她躲在茅房角落里，说那是她的房间。春节，燃放鞭炮，刘嫂告诉她，过年了，她硬说是谁家娶亲了。总之，什么人也不认识，什么事也记不得了。
镗锣痴呆了。
怪事接踵而来。冬去春来，清明到了。这天，突然，镗锣失踪了，找遍了敬老院所有地方，没有，问遍敬老院所有人，没见。一个神智不清的小脚老太婆，平时腿疾挪不了步，大门锁着，有专人看守，院墙又那么高，她能到哪儿去呢？
敬老院迅速组织人，一帮沿着河找，没有，另一帮挨村问，也没有。刘嫂随即又带人去了角落村她的家，还是没有。刘嫂请松大和槐大也一起帮着找，公鸭没好气地说，那是你们的事，我们哪有闲功夫！雌老虎更尖钻刻薄，你们让樟大去找啊，他得了好处，他不去找谁找！
刘嫂真是哭笑不得，没空闲也不稀得与她俩争辩。猛然，她想起今日是清明，镗锣说她的家在乌龟墩，眼睛顿时一亮，便问松大，角落村有乌龟墩的地方吗？松大说，有啊，那是片坟地，问那干嘛！
刘嫂催松大赶紧带她去，走近乌龟墩，大家都惊呆了。一个人，浑身湿漉漉的，趴在一个又矮又小的坟丘上，此人正是镗锣，而这坟的主人，是镗锣的大儿子柳大。
人们简直无法理解，镗锣是如何从敬老院出来，又如何走到这里的。
这个谜，很快有了答案。敬老院围墙内的柳树下，放着一张凳子，镗锣踩着凳子，爬上树，翻过墙，不慎掉落水塘，又游上岸，走了五里多路，来到柳大的坟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