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的酒国:外公爱喝酒。一碗一碗地喝。一杯接着一杯地喝。在天上喝。在地上也喝。在弄影的村子上喝。在铺盖着暮岁的树叶的桑葚树上喝。一块一块的石头,打击在外公的头颅上。外公白鹅一般呱呱地叫着。外公的头颅很大。很广。额头上的稀疏的头发,仿佛放开了此间的顿悟,在剃头的一瞬间,便露出尘埃,落出石头一般的搞碎的河流。喝酒的时候,外公放开胆子喝。喝下肚子,一杯下肚,便是那宽广的土地。外公一杯杯地系了肚子。肚子下面,游荡着的瑟瑟的黄昏,游荡着的霹雳拍啦的酒国的声音。
酒国在外面的世界,在十里牌楼的外边,在一座座的白房子的外边。
而外公仿佛入了酒国。操起肚子。操起肩膀。手挽着一碗碗的酒,就着昏暗的月光,在一轮月亮下面使劲地喝。枯竭了。挽救不了的。却还要喝。拼命地喝。失声地喝。滚滚如沸汤地喝。一杯下肚,那流淌着的汁液,入了外公的肚子,肚子一下子便是地狱了,一下子又是回到了光明的人间,在碎步的行走里,在老于黄昏的喝酒里,我的外公,年轻的外公,复苏的外公,在刻板的锦衣上,在高捣的碎步上,在松榆河谷上,在一偏僻了的地根边上,打开了我的外公的酒国。
酒国其实很小。酒国方圆不过几里。可是,外公如鬼神一般钻进了酒国。酒国中的酒,与世上的酒一模一样,仿佛开了洞窟的口,仿佛送不了的喝不了的白云和奈何桥。我的外公,落魄子弟的一生。我的外公,此刻的焦急,为的是什么?他使劲地喝。拼命地喝。如酒杯上的落日,悬挂着,低垂着,在地平线上挂着。在我的外公的此刻里,时光迅疾地过去了。而孤独的外公,此刻正在松软的土地上冒着雨水而走动。
一步步的脚印,落在松碎的土地上。外公吃着大肉,喝着寿生酒。真的,这个寿生酒果然是个好东西。一杯下肚,便是热闹非凡,便是涌上了肚子里面的宏阔的旧羊屯。放入了酒杯的肚子,外公的肚子,在滚滚的汤里爆炸,洋溢着的沸腾的水,白云和着孤独的羊群,在软软的土地上冒着外公的碎步而闹腾。外公,看着唐村的方向。这时候的外公,还不知道他的妻子将出现在唐村。他只是习惯性地看着唐村的方向,看着白云飘逝的方向,看着土地上摇晃着曙光的方向,看着方位,看着河流滚滚的方位,看着白房子松软的方向。
而此刻,外公喝下了酒。肚子里一起一伏的。肚子开了。肚子上的方位,变白了。肚子的里边,黑浑浑的一片。喝下了黄酒,黄酒腾飞了,黄酒蒸发了,黄酒是谁的对头?寿生酒,飞度了一片的白云,在广阔的十里牌楼的土地上飞翔。而嘿嘿的方向,是我的外婆的方向。此刻的外婆,还在唐村,度过着属于她的少女生涯。而此刻的外公,还在十里牌楼飞扬。
外公的酒国:酒国滚滚了。酒国的赤色滚滚了。酒国的一杯下肚,便是黄昏了。
酒国的黄酒。酒国的婴儿之巨蛋。酒国的赤黑的胖子。酒国里面的尘埃,落雨了,落出了地上的杯酒,落出了石头下的枯竭的二胡曲。酒国歌唱了。酒国的方位在哪里?在十里牌楼。
外公扭曲着头。外公的耳朵十分的丛集。此刻的风雨,打在雨棚上。而雨棚下的酒国,仿佛是春谷子的两颗门牙,仿佛是春雨的几时的吹打。而外公坐在春雨上。外公坐在春天的白云上喝酒。
猛然地喝。忒费地喝。果决地喝。猛烈地喝。大大咧咧地喝。海天海底地喝。
一入肚子,便是昏天暗地。一入肚子,便是黑暗的大地在摇晃。我的外公,依旧坐在白云下面,坐在白房子上面,坐在屋顶,眺望着东方的曙色,看着太阳一步步地从黑云的底下升上来。而外公跳了舞蹈。外公拿起一杯酒,混沌地喝了下去。下去的时候,仿佛婺剧的舞台上突然地出现了滚沸的戏剧。那个小丑,那个白脸的揪你,牛粪一般的,花朵一般的,泥鳅一般的,蚯蚓一般的,在剧烈的地上撞着头部,在无数个松软的土袋上撞击着土地的年岁。
外公的酒国:外公提起酒壶蒙了地喝。喝着,喝着,便是浑天一片,便是暗淡一片,便是墩布上的破碎的布匹,便是马匹上的奔驰的山河。一步去了。喝下去了。寿生酒,喝下去了。一杯下肚,灼热的浓汤,灼热的喉间,仿佛也被火焰所炙烤。外公,站在青草萌发的土地上,昂起头,雄赳赳气昂昂地呵斥着。土地上猛然冒出了细碎的烟雾。雾气笼罩着白房子。在春雨里,我的外公,转入了地下的碉堡。或是入了地下的广阔的云台,在喝不了的酒里,在滚滚的酒国里,入了我的酒的王国,吃喝一杯杯的,吃喝着一株株的树。
而在酒国的方向里,入了门,出了门,便是世故的十里牌楼。
十里牌楼依旧十分的美好。而外公想今着一个叫唐顺妹的女孩子。她在哪里?她会在何时出现?她的脚步,她的酒国,如同唐村一般的酒国,在那些个生长着赤炎炎的酒国的酒桶里,我的外公,他入了如何的世界?在敝塞的臃肿的酒国,废了故乡的酒国,摇晃着故土的酒国。你饿的方向,便是酒国故乡的方向。而外公提着一壶酒,外公摆弄着身子上的跳蚤和铃铛,那青翠的春雨上的傻瓜的诗篇,那一直通向酒国的道路,露出来了。春天便越来越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