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旺还在娘胎里的时候大家都以为这是一个男娃,没想到生下来倒是一个没带把的。胡顺奶奶看到是个女娃,开口便说了一句:
“这狗东西,白霸了一张肚皮。”
啊旺爹便给她取了个名字,叫做啊旺,说让她能旺丁旺财。
米新村的老人都说啊旺是走得太急,半路把最重要的东西给弄丢了,不然肯定是个男娃,看她这白胖强壮的模样错不了。
那一年是1992年,邓小平南巡讲话,第十四次全国代表大会召开,明确了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的改革目标。
啊旺爹也不知道什么是市场经济,只是家里实在是太穷,一直守着那点土地根本没法糊口,于是他决定借点钱去外边看看有没有一些门路。
借钱这件事啊旺爹是跟他大姨哥开的口,那时候他们经常来往,你送我些青菜,我给你些干果,很是亲近。他大姨哥早些年赚了钱,啊旺爹以为跟他借该是妥妥的,没想到刚开口就听见大姨哥在那里告艰难,两个娃要上学,家里有一家老小,早些年赚的钱也不经花,一下就能见底,他是拿不出钱的,但要是实在没办法他去帮忙借。啊旺爹笑笑,知是没办法,便回了家,可过不了十天半个月大姨哥家又是买摩托又是买电视,这才让啊旺爹寒了心,原来所谓的亲戚,所谓的亲近在金钱面前那么微乎其微,贫穷是这么地让人嫌而避之,真真是世态炎凉,让人无可奈何。自那之后,啊旺爹更是千方百计要走出去,更是费尽心力要去赚那如魔鬼般蛊惑人心的金钱。他坚信着只有摆脱贫穷,才能堂堂正正挺起胸膛做人。
啊旺爹娘第一次离开家乡的时候,啊旺三岁,三岁的孩子半懂不懂,可她敏感地觉得跟往常不同,所以那天中午一直拉着她娘的袖子,小手心沁出汗来都不撒手,把那袖子都揉成了酸菜叶,一会闹着要抓蜻蜓,一会闹着要去渡头庵看菩萨,一刻也不愿睡下。可最后还是抵不过六月的热浪又有一下没一下地拱着她,还没到渡头庵她就睡着了。
六月的脸色就像来了大姨妈的女人,说变就变,刚阳光还耀得人睁不开眼睛,这下大块大块的黑云像是要压沉天那般,重得直要往下掉,霎时间轰隆一声雷响,吓得啊旺娘赶紧回过头望着睡熟的阿旺,还好,没被惊醒。她又放下行李,蹲下身拍拍阿旺的手臂,
“赶紧了,待会车不等人的。”阿旺爹在门外压低声音催着。
阿旺娘狠下心,拿起行李出门,在门口又回过头不舍了一会,被阿旺爹拉着才迈开了步。
轰隆——轰隆——
雨乒乒乓乓地下了起来,突然一声响雷,霹雳一声吓醒了阿旺。阿旺睁开眼没看见娘,哇哇地哭。胡顺奶奶抱着她哄,可啊旺这孩子拗,任哄也哄不过来,一口气哭到底把那小脸涨成了猪肝色才换气,亏得胡顺奶奶心狠,让阿旺哭累了又睡过去。
就这样,阿旺在哭声里开始了她的留守生涯。
日子一天天地,一年一年也就远了,算一算阿旺爹娘在外头辗转也有五年了,渐渐安定下来,开了一间百货商店,每天忙忙乎乎的,却也能赚点小钱,虽是很累,但夫妻两都很满足,就是顾不了阿旺。
啊旺爹娘偶尔也交替着回家一次,但是每次待不上三五天就又回去,实在是生活不易,赚钱艰辛。
那年正月二十四,啊旺娘要回家拜神,啊旺开心得每天啰里八嗦重复着:
“奶奶,我娘过三天就回家了。”
“奶奶,我娘过两天就回家啦。”
……
啊旺娘回家,啊旺便想方设法地粘着她,一会说她牙疼,一会说她头疼,就是上不了学,得留在家里跟着娘。她这小把戏笨拙得一下就被人看穿,却没人去揭穿,就让她多粘一会吧,这么小的孩子,也是不容易。
相聚的日子有多幸福,分离的时候就会有多痛苦。
现在的啊旺懂得她娘要去一个得搭七八个小时才能到的地方,她明白这段距离很远,知道分离的日子很长,她不想让娘走,于是她紧跟着,一步也不敢走开。可毕竟是个孩子,抵不过三两玩具的诱惑,她娘给她买了一把大刀,她就舞得不亦乐乎,连娘走了都不知道,等到反应过来,她娘已经搭上车了。
啊旺哭得稀里哗啦,屁颠颠地拿着大刀到处找娘,胡顺奶奶在后边跟着,等着她哭完,然后把她抱回家。
千奇百怪的生活里,总有些无奈背负在太小年龄的人身上,让人心疼又只能任其承担。
从那之后,啊旺再没玩过那把大刀。
阿旺这孩子晕车,最怕坐车的她却总是最期待每个寒暑假坐上从老家到东城的客车,她一路呕吐,一路默默数着时间,等一个最长的隧道。二姨丈告诉过她,只要过了这个隧道,那路就走了一半,对于她来说一半就是快等于全部。那时候的等是期待,所以即便难受她也很乖。但是每次要回家她总是早早地掉泪,难受得连最喜欢的牛奶都不想喝,上车的时间越是逼近,她的眼泪就越像是断了线的珍珠,霹雳霹雳地摔个不停。啊旺试图说服爹娘让她留在东城读书,可是让她住宿实在太小,照顾她爹娘又忙不过来,最后她还是要眼泪汪汪登上客车,踏上回家的路途,然后用一本新本子,重新从一记到二十,新学期每过一周就划掉一个数字。二姨告诉过她,数完二十个星期,就又放假了。放假,就是可以再见爹娘了。
年复一年,啊旺长了一岁又一岁。
十五岁那年她问过爹娘,要赚多少钱才能回家,他娘说赚够了五十万就回家,啊旺信以为真。她不知道五十万是多少,只是她知道这个数字终有一天能够实现。
大家都跟她说只要把书读好,以后就可以活得好,啊旺就觉得只要她读好书,以后就能赚够五十万,所以她下着狠功夫读,就连走路洗澡做家务的时间都不放过读读背背,胡顺奶奶总怕她读傻了脑袋,天天劝着先歇会先歇会,可是啊旺歇不了,她得考好成绩,才能实现自己的念想。
就在阿旺描摹未来的蓝图时,胡顺奶奶走了,那是突发的心肌梗塞,在送去医院的路上胡顺奶奶就咽了气。奶奶走的时候,啊旺突然间像是魂没了,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就剩下她一具空壳晃悠在无尽的黑暗与虚空中,无所依托,茫茫间抓不住一根救命的稻草,漂浮着。啊旺知道死亡意味着什么,但是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件事会降临到自己最亲近的人身上,所以她措手不及,只能任由一种痛苦与无助的情绪蹂躏着她本来就脆弱和飘渺的心,大伯和姑姑都在哭着嚷着,啊旺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只是双眼迷离,面色苍白地呆着,所有人都在忙活着,没有人注意到她看着胡顺奶奶,颤抖着。
啊旺是怎么回过神来的她也不知道,只是总觉得恍惚,恐惧,说不出来的不安。而这一种不安,从此再没有离开过啊旺。
啊旺见到爹娘是在胡顺奶奶的灵前,她看着爹娘跪在地上,佝偻着背,微晃着脑袋,虽然听不到那种呼天抢地的哭喊,但是她明明白白地体会到一种不可名状的痛。
人生,原来那么没得选择,那么被命运玩弄于股掌当中。
就那么糊里糊涂的,葬礼也就过了,啊旺这一次是被托付给了大伯。一切又仿佛重新上了轨道,该出门的出门,该留守的留守。
只是时间走了,总留下一些痕迹。
啊旺变得越来越文静了。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对周围总保留着一种小心,一种距离,唯是一心读书,考好成绩,即便有心事也不再对人透露。啊旺书读得好,中考考全村第一,上了最好的中学,高考又考全村第一,上了大家都羡慕的大学。她把成绩当成了希望,安静又小心地保护着,可是年龄渐长,走过更多的地方,更阔的视野与更多的认知让她越来越发现自己的渺小与可悲。
原来她那小心呵护的成绩,在艰辛的生活里什么都不是,她从小到大的念想在现实里依旧那么遥不可及。
啊旺大学毕业后回了老家,当一名教师,周围的人都很羡慕,说这工作轻松,有固定工资,又有节假日和寒暑假,真是好。可是啊旺拿到第一个月的那份工资时,想着被岁月染白了头发却依旧为生活奔波的父母,她在深夜里又哭了,哭了好久好久,她怎么就那么没办法呢!
生活总是在骗人,时代早就变成了一个五十万什么也干不了的时代,可是到头来她依旧赚不到五十万,她依旧还是那个留守孩子啊旺。
留守孩子总有许多别人不知道的心酸,真希望天下的父母都能不缺席孩子的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