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酒挺好喝的。”
嘴里的烟基本烧的差不多了,低头看着烟灰缸了满满的一筐烟头,轻轻地叹了口气。
今天是12月19号,我推掉了所有的事情,一个人在老港喝酒,又去了皇家山,最后一个人躲在公寓里喝。
我能记得去年这一天发生了什么,今天我依旧记得,以后我也会记得。
今天是陆蝉去世一年的忌日。
严世清和小曹他们都表示想陪陪我,顾凯他们也打过来电话问候,但是我统统拒绝了,手机关机,甚至电闸我都拉了,一个人坐在黑暗的房间里,静静地抽着烟,喝着酒,也不用思考任何东西。
“挺好的,挺好的。”
二:忌日的一星期前我就开始渐渐地感觉到了自己的反常,无端地发脾气,又无端的陷入沉默。抽的烟越来越多,而且戒了一段时间的酒又突然喝了起来,而且都是酒精度极高的烈酒。
身边的这群死党看出了我的反常,严世清走进了我的房间看着我墙上挂着的那副写着倒数日的纸张,然后对小曹他们默默的说:“老大这是想陆蝉了。”
那天我从公司回来时,正好看见严世清和小曹正满头大汗的把我墙上挂满的刀具放进一个纸箱子,而我冷眼看着的他们背对着我,然后轻轻的咳嗽了一声,接着饶有兴致的看着转过头来一脸慌张的两人。
“解释解释吧。”我把钥匙挂在挂钩上从酒柜里拿出一瓶红酒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点上一根烟淡淡地说。
“老大,我们是想替你收拾一下,帮你整理整理。”严世清擦了擦头上的不知道是不是冷汗的汗尴尬的解释道。
“别他妈放屁了,我还没有到想弄死自己的地步。”我徐徐的吐出鼻腔里的烟雾冷冷地说,“而且我发誓过这辈子不会再动自杀的念头,你们两个赶紧给我滚蛋。”
三: 我坐在沙发上看着他们两个夺门而出落荒而逃,手里轻轻摇晃着酒杯,然后把杯中的残酒一饮而尽。
没错,我的确是想陆蝉了。
三天前的下午我突然心绞痛,然后翻箱倒柜的找富马酸针剂,最后才一个皮箱子里才找到,缓缓地给自己注射下去,然后靠在墙边喘着粗气。
拿出手机给她发了一条信息:
“再有三天,陆蝉的忌日,想不到已经一年了。”
没有任何回信,和之前的那些信息一样,石沉大海。
四月份时我以为我不会再需要这些救命的药片和针剂了,一股脑的全部扔进了垃圾桶里,然后看着那些惨白的药物傻笑。
那时候的我很想死,拼命的想着一个壮烈又有尊严的自杀举动。
可惜我没成功。
四:去年圣诞节是抱着陆蝉的骨灰回来的,我尽力让自己显得正常,戴着墨镜在飞机上沉沉的睡去,脑海里想着北海冰冷的海水吞噬自己身体的感觉,那种挣扎着无法呼吸的感觉。
可惜那个想法也没成功,因为我的发小猴子叼着烟听完我的想法后拦住了我,然后对我讲了很多很多。
他那时的话语我大抵都已经忘记,基本都是一些“不要轻生”的屁话,枯燥又无聊。
我没听进去,而是恍惚的一根又一根的抽烟,然后扔掉我已经记不清是第十几个的烟头,然后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傻笑了一下说:“我先回去了。”
我没有回家,而是径直去了北海,坐在海边的一块礁石上,脚边是那个装着陆蝉骨灰的陶罐子。
五:我轻轻的捧起一撮,看着他在我指缝间一点一点溜走,沉浸在刺骨的海水里。
我发现我真的对此无能为力,我承诺的东西都没有做到,我甚至阻止不了他的故去。
那个噩耗就像凛风一样传来,那天是20号的傍晚,我像往常一样推开房间的大门,就看到黑暗里那香烟映射出来的红光。
灯亮亮整个房间,是我的兄弟顾凯,他显得很疲惫,然后告诉我那个消息。
“我定了明天的机票,我们一块回美国,见他最后一面。”
他的话语冰冷且平静,就像窗外渐渐开始飘落的十二月的雪。
我知道顾凯和我一样悲痛,但是他显然比我要坚强的多,而我已经顺着墙根滑在地上,两眼空洞的看着渐渐陌生的一切。
“怎么没的?”我哆嗦着问出我想问的问题。
“车祸。”顾凯抽着烟缓缓地说,“没遭罪,一眨眼就没了。”
“那还好,起码没有那么痛苦。”
因为经历痛苦的是我。
六:我开始渐渐对汽车开始恐惧,在我短暂的人生里我所认识的人不少都是死在这上面,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各种各样的情景。
来接机的是毛致衡,他看着面容枯槁的我叹了口气然后拥抱了我,拍着我肩膀默默的说:“你看着就像个死人。”
“大概的确已经死了。”我倒在他的臂膀里喃喃自语道。
“我们替你通知他的父母了,他们没法过来,让我们自己准备葬礼。”
“他不只是你的兄弟。”
我坐在陆蝉公寓的沙发上,手轻轻拍打着还残留着他的气息的家具们,贪图这能刺激我脑海的幻想里。
大毛他说都没错,陆蝉的确不止止我一个人的兄弟。
我伸出手摔碎了手里的红酒杯,看着那满地飞溅起的晶莹剔透的残片,以及弥漫在空气的淡淡酒香。
“但是他是我唯一的知己啊!”
七:我自始至终都是一个孤独的人,我从小就发现了我异于常人的能力,那就是我很善于看穿人的思想和情感。
整个城市就像一个巨大的海洋,这些思想和情感就像鱼一样在我身旁穿梭,我试着伸出手去抓获这些吸引我的东西,但往往一样的从我身边溜走。
我开始理解他们的行为,试图博取他们的关注,试图站上一个高峰。
我是一个自傲的怪物,一个靠别人的眼光活着的怪物,我就像一个蹩脚的喜剧演员一样开始自己的独自表演。
我不奢望什么观众,我自己就是自己最好的观众。
我有时觉得就像一个疯子,自由自在的过着自己想要的生活,靠着自己的喜好和意愿去做事情,做出一些常人无法理解的举动。
“嘿,你这样会得到快乐吗?”
会吗?我一边换上戏服一边对着空无一人的剧场鞠躬。
我不觉得别人会在意我是不是快乐,我也不在意这些,但是我自己觉得我自己很快乐就好啦。
八:“我发现我这个能力真的是个负担。”我叼着烟对着坐在我身边搅拌着咖啡的陆蝉倒着苦水。
“我原以为我获得了超能力,那时的我一定很兴奋。”我努力的回想过去的事,但是我什么也记不起来。
我很讨厌与人分享自己的情感,不与父母和亲人讲述,我害怕他们担心我,不与好友兄弟讲述,我害怕他们难过。
但是我喜欢对陌生人讲述,因为我们素不相识,在人生的漫漫海洋中,我们不过是沉寂在深海里的一粒沙。
“陆蝉啊,我还挺喜欢你这个人的,不是因为你是个老实人,而是你是一个沉默的观众。”我弹弹烟灰继续自顾自的说着,“虽然我不在乎别人的眼光,但是有时候有观众也挺好的一件事。”
陆蝉傻傻的笑笑,继续搅拌着手里的咖啡。
我失去的东西其实挺多的。
九:“你一定觉得我是一个永远快乐的大男孩吧?”我看中杯子里还在冒着气泡的啤酒出神道,“这个能力对我来说是一个痛苦。”
我见过不少生离死别,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和迷茫,那瘆人的尖叫,令人恐惧的噩梦……
“你知道我怎么失去我的嗅觉的吗?”我品尝了一口苦涩的啤酒喃喃自语道。
“以前我父母比较忙,我在七岁前没怎么见过我爸,后来全家搬到山东。我出生在山西,身材瘦小。”啤酒在我的舌头滑过,那种麻醉的感觉开始渐渐蔓延了起来。
“你知道我初中毕业时有多高吗?”
“我才一米四五。”我哈哈大笑了起来,好像整件事有多么让人开心似的,“你敢想象吗?”
“那时候老是被欺负,跟我母亲和老师讲也无济于事,他们总是说为什么别人不欺负别人去欺负你。”
说到这里我猛的拍了一下桌子骂了一句:
“后来我明白这世界上有一种无端的恶,有人就是看你不爽,有人就是喜欢无端的挥舞拳头,就是这样。”
十:“那时候我发现一种可以剥夺别人目光的方式。”我伸出手拿起桌子上的餐巾纸,轻轻的撕下一小块,搓成细细的长条。
“就像这样,然后伸进我的鼻子里,我就会打喷嚏,一个接着一个,他们就会觉得我感冒了,就开始突然关心我。”
“不过也不止这个原因。”我摸了摸自己的喉咙接着说道,“身体原因,我的心肺系统一种不好,还有心绞痛。”
“我哥有这个毛病,我也有,但是我爸觉得我不会有一样的毛病,不管我小时候怎么喊自己心脏疼。”我叹了口气拿起盘子里的饼干咬了一口接着说,“那时候我挺讨厌上学的,一成不变的教着我在已经学会的东西,我就喜欢装病逃学,那时候我装病装的挺像的,我还装过骨折和阑尾炎,特别像。”
“老爷子可能觉得我在装病,我这个病就耽误了,一直到我来美国那次大病一场。”
饼干挺脆的,我使劲的嚼着来掩饰内心波动的情感。
十一:“我记得你那次差点死了。”一直沉默的陆蝉突然说道。
“都过去了。”我毫不在乎的耸耸肩,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水,接着舔了舔嘴唇继续说,“做了一次大手术,切了一段气管换成了人造气管来维持我的生命。”
“看过《蝙蝠侠前传:黑暗骑士崛起》吧?”我突然问道,然后看着陆蝉轻轻点了点头便继续讲述着。
“我觉得我挺像里面的贝恩的,我还觉得我很像星球大战里的达斯维达,都是靠着维生系统活着。”
“为什么都是反派?”陆蝉冷不防的问了一句。
我微微一笑,伸出左手的食指敲了敲自己的脑袋说:“因为我喜欢反派。”
“啊,我就是这么失去了嗅觉。”
十二:“也不算是什么痛苦的事。”我毫不在乎的夸张的大笑着,“我觉得我自己是拥有超能力的人,没有嗅觉气管心脏这些我也能活。”
我把头凑到陆蝉脸前神秘兮兮的低声说道:“我也不怕死。”
我满意的看着陆蝉惊愕的表情,张开双臂大声说道:“因为我觉得自己无所不能。”
“不过没有嗅觉也是一个麻烦事。”我低着头继续拿起一个饼干咬了一口说,“我闻不到食物的味道,对于我这个喜欢美食的人来说是一件很难受的事情。”
“我喜欢做菜,虽然我的厨艺一般,做出的东西卖相也不好,但是我喜欢享受烧菜的过程。”我努力的耸动着鼻子,“我喜欢在做菜时抽烟喝酒,喜欢在油里放一点盐,这样不会炸锅。”
但是随着嗅觉的失去,我的味觉也渐渐的不灵了。
“所以真的是一件很让我头疼的烦恼。”
十三:“我不喜欢喝咖啡。”我握住陆蝉面前的那杯咖啡低声说道。
“是因为你睡眠不好的缘故吗?”陆蝉盯着桌子上的烟灰缸忍不住问道。
“不是,是因为每次咖啡厅给我放的糖都特别少。”
“我知道你喜欢甜食。”
“不是这个原因。”我又一次压低了声音神秘的说道,“我告诉一个关于我自己的秘密,这个秘密只有慕彦婷知道,那个我最爱的女孩。”
“我喜欢在咖啡里放三包糖。”我拿起杯子比划着说道。
“那也有点太多了吧?”
“不是这样的。”我连连摇头说道,然后随后拿起餐盘里的一包糖撕开倒进了嘴里,努力的咀嚼了一下,然后轻轻的吐进了烟灰缸里摇了摇头,轻轻的叹了口气。
“因为三包糖是我的舌头刚好能尝出甜味儿的程度。”
十四:焚尸炉里火焰熊熊燃烧着,离我是如此的近又是如此的遥远。
我能看到那肆虐的红光,但是我却感受不到一丝温暖。
里面躺着我唯一的知己的尸体,而我却再也哭不出来。
我失去了很多东西,我的嗅觉,我的味觉,我的知己……
还有我的情感,我依稀还能记得我埋葬我视为丰碑的大哥萧子崎时我哭的多么伤心,可是后来我发现我渐渐的麻木了,我开始无法哭泣,甚至连难过的样子都装不出来。
我得知姥姥去世的消息时,留下的只有满满一烟灰缸的烟头和房门被我踢出的一个洞。
我像个机器人一样失去了情感,原因大概是我压抑了很久,只剩下了愤怒。
十五:陆蝉下葬时又是一样的天气,一样的连绵细雨。
我站在人群前,双手交叉在腰前,穿着那身见证过数次葬礼的黑西装,胸前的西服口袋里插着一束洁白的木槿花。
我很想试着去哭泣,但是我发现眼睑早已经干涸了,我甚至连难受的感觉都没有,只剩下内心的空洞。
我像个死人一样看着棺材被放入土中,尘土洒在板子上沉重的闷响和雨水敲打墓碑的清脆相应交错,被雨水浸湿的国旗是如此刺眼的鲜红,大概和我的血液一样冰冷。
“我觉得我才应该被埋在这里。”
我成了一个没有感情的怪物,我比其他他,更像一个死人。
那时的我真的很想死。
十六:我认识陆蝉很久,已有七年了。
我,顾凯,陆蝉加上严世清是那时一起的玩伴,他总喜欢跟在我背后,当一个忠实的跟班。
“我说,你就这么喜欢跟着我么?”我叼着烟拍拍他的肩膀微笑着说。
他坚定的点点头表达了他的想法。
“挺好的。”我哈哈一笑说,“等我混出名堂,一定不会亏待你。”
雨依旧下着,葬礼已经结束了,人群也彻底散去。
只剩下我站在陆蝉的墓碑前轻轻的抚摸着这冰冷刺骨的黑色大理石,而顾凯站在我身后几步远的地方,脸色暗沉的抽着烟。
“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大哥,我也不是一个合格的兄弟。”
“对不起啊,陆蝉,我发现我错了。”
“因为我是一个无能的人。”
十七:我除了脑子灵光点嘴皮子利索点,一无是处。
以前我觉得自己无所不能,现在我才明白我夜郎自大的可悲。我无法兑现自己的承诺,我甚至不能阻止他的死亡。
那时候我唯一想到的事情就是尽快的自杀,我已经对这个世界没有任何感觉了,失望透顶。
我尽力的瞒住前女友到底发生了什么,带着骨灰火速回国,接着独自回到蒙特利尔,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再也没有出来过。
严世清很担心我,每次给我送饭时都会怯生生的问一句我的情况,而我每次都是盯着天花板闭口不言。
我喜欢把自己关在一个小小的房间里,不让任何人进来。
因为房间被我用血写满了文字和我发疯时的画。
“你害死了他。”
十八:我一直在想一个可以让我觉得堂而皇之又充满戏剧性的死法。
我做了最后一顿饭,倒着红酒,细细的品尝着毫无味道的饭菜,接着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是下午一点,接着从保险柜里拿出一把左轮手枪,细细的擦拭着枪身,又往枪里压上了六颗子弹。
带着钢铁气息的枪口对准了我的下巴,但是我迟迟没有扣下扳机,因为我发现我握住枪的左手微微颤抖着。
而严世清也不合时宜的推门而进,他吃惊的看着房间的一幕,立刻扔掉手里的饭盒一脚踢飞了我手里的手枪把我推到墙边大声质问道:“你他妈是傻子吗?”
“我不傻,我只是觉得腻了。”我喘着粗气试图挣扎着。
“陆蝉他固然是我的兄弟,你也是。”
“我他妈就是不想停尸间里再躺着一个你。”
十九:脚下的空酒瓶子也越来越多,我倒掉烟灰缸的烟头重新点上一根烟傻笑着自顾自的说着话:“那天的我真的是很傻。”
我不怕死了,五年里我从不怕死到怕死再到不怕死。
最开始我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后来我看着那些逝去的挚友亲朋渐渐的开始恐惧,而现在我可以说是坦然接受死亡了吧。
“如果我今天会死,那么我一定会死。如果我今天没有死,那么我永远都活着。”
所有听完我这句话的人都面面相觑,然后一直认为我是彻底的疯了。
“你们才疯了。”我摇着头夸张的大笑道,“大概都是疯了。”
“不过我的确是个疯子。”
“因为天才都是疯狂的。”
二十:我又活过来了,虽然不像以前一样,也再也回不到以前,这件事彻底的改变了我。
过去的事情我都通通的忘记,就像喝醉酒的呕吐,一股脑的全部扔掉。
而未来嘛那是明天的事,我只在乎今天的自己。
每天都有稀奇古怪的想法,试着一一完成来让感到愉悦,而明天醒来又是新的一天,新的想法,新的快乐。
我成了一个没有过去和未来的人。
“就像我说的一样,我自己感觉到快乐就好了,无论这是你们觉得我在掩饰还是我在自欺欺人。”
“我只要觉得我自己快乐就好了。”
我不爱这个世界,但是这个世界依旧爱我。
二十一:醉眼惺忪的看着墙上的时间,看着那规律的跳动着,我挥了挥手道别着。
“再见了,以后别再来找我了,我已经看惯了死人,也不会再和死人对话了,赶紧投胎去,别在我的脑海里出现了。”
我抬起头看着窗外的冻雨,骂骂咧咧的重新叼上一根香烟,缓缓地点燃,畅快的吸了一口,然后均匀的吐出一口气在窗户上。
环顾四周,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彻底的醉过了头,回到了最开始的那个夏天,院校街的烧烤和泛着沫子的原浆啤酒,和一群志同道合的少年。
以及在我耳边轻轻响起的,阵阵蝉鸣。
纪念陆蝉,我最好的兄弟,知己
2017年12月19日在加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