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昨日接到村委會電話，叫我回去有要事詳談。安置好單位的工作后，便向領導請了三天短假，隨機短信告知妻子，讓她幫忙撿幾件換洗的衣物。

“後天是兒子幼兒園的聖誕音樂會，”她回復道，“我們可是答應過一定會去的。”

“趕得上。”我拉著地鐵上的扶手，錄語音發送。車廂里人們熙熙攘攘，我不確定她是否能夠聽得清楚。

上一次返鄉已是去年冬至，好友親戚家提早殺年豬，讓我過去拿一條后腿。到的時候他們正在給肉抹鹽，我在客廳坐下來和老人閑聊喝茶，聽他不停抱怨自己大兒媳婦好喫懶做不干農活，又説了前些年小兒子在縣城購置的新房最近白蟻汎濫成災，門窗墻縫被蛀得一塌糊塗。最後説到我，說羡慕我們家的人都搬到了杭州。我端著杯子咯咯地笑，心想我羡慕您老才是，老人健在才能把所有人聚集到一處，衹有您手握這樣的力量。

今日一早出發，到鎮上正好中午。我就近找了一家麵館填飽肚子，便立即動身到客運北站。去楸城的班車寥寥無幾，説起來也是怪那裏實在太過偏僻。尤记得幼時回老家過年，要先乘車，然後坐輪渡過岸，開一刻鐘后趕船走水路又花去兩個時辰，二舅公踩著三輪在距離村子最近的碼頭等，他是最辛勞的，送我們到還得折回去接下一批親戚。

相比較而言現在的確方便不少，近些年縣裏造橋打隧道，公路沿湖鋪設，村村通的口號終算實現。車上人屈指可數，我確認身後座位空著后放低靠背躺下。入秋已有數月，窗外行道樹雖延綿不絕此時卻也遮攔不住陽光灑落，唯獨枝幹的陰影在我臉上不斷變化以及穿梭山洞時給予我短暫的夜晚體驗。

2.

“改造項目開展好多年頭咯，”村長見我不抽烟，便點燃一支叼進自個兒嘴裏.

"書記都換了幾任。“他媳婦邊上補充說。

”別插嘴你，“村長大聲駡道，又轉過身跟我説，"污水處理工程嘛，也是前段時間接到上面通知，終于要落實到咱們村了。”

“那這次喊我過來是？”我問。

他從口袋里翻出一曡圖紙：”噥你看看，這是他們廠里的人過來調研測繪，回去發來的東西，上面囑咐我們全力配合就好啦。”

我攤開紙張，除了幾份走過場的聲明和文件書，最後幾頁是具體施工方案，以全村範圍爲平面基準，標記的地方是各戶人家配備井位置，紅綫部分是管道走向，匯集于藍色大方框生物反應池。我想我明白了村委喚我于此的用意。

“是，我知道入土爲安，死者爲大，這事情確實，欸，對你們家裏人來説是不那麽妥當。”村長渾身通情達理，“但是對於咱整個村子，百來戶人家呀，生活條件急於改善。現在是還好，天冷，夏天味兒那大的喲。”

“我明白。要不我明天給你答復?今晚會住下來過夜的。”我將紙頭重新折好，遞給村長。

“行，欸，我還是得多一句話，你務必要答應呀！”他説。

3.

從村委會辦公室出來后，我徑直走向方案上的藍色方框處。

那是一塊荒地，周圍荊棘叢生，早些年每當和外婆一起去的時候都會帶著一把鐮刀，她在前方開路，我跟屁股頭。再後來，輪到我劈砍那些繁茂的植被，妻子扶著外婆慢慢移步。

我也不知道外公爲什麽會埋在這裏，記事起墓碑就立在這兒了。他走的很早，以至於關於外公的一切事情都是藉助身邊的人回憶。他和外婆是表親，成婚也是家裏主張，最初在老城里安家生活直到水庫竣工，前半輩子的記憶和事物隨老城一并被永遠淹沒，後來移民到開化，我的母親便是開化人，去世后頂替外公的崗位才來到淳安同我父親相識。

從外婆口中獲得的信息自然是最豐富的。她提到外公在杭州治病的經歷時眼睛便會濕潤，那時候在省城無親無故，外婆捨棄勞作靠積蓄全心全意地服侍他，甲魚黃鱔什麽補買什麽。“你外公很好喫的，喜歡吃好東西，走的前兩天買來一隻鷄一個人連肉帶湯喫的精光不剩。我還真的以爲他好起來了。”外婆對我説。

"你外公讓我考衛校，媽媽喜歡玩，村子里的同齡人都愛踢毽子，我就和她們踢毽子。衛校沒考上，去做了別的工，拿的第一筆工資給你外公買了包煙，西湖的，現在可能是沒這個煙了。我和你爸認識的時候他就沒了，你爸都沒見過。"母親說。

“可惜，我沒見過，但是我看到過相片，就你外婆桌垫下面壓著的那張，看到過的吧？"父親說，"一表人才呐。”

我站在外公的墓碑前鞠躬，又雙手合十拜了拜他。

“外公啊，我又來啦，雖説是，咱們從來沒見過，但是作爲你親外孫，想必這麽多年你總是保佑過我，保佑過我們家。感激不盡。現在村裏的事兒你知道了嗎？你說，遷不遷呢?會不會打攪你休息呢?”我聞道。

4.

狗日的，他媽的，很多時候不是真的帶有侮辱的意思，它們更像是人們嶄露劣根性時伴有的口頭禪。人們也會説，詛咒你不得好死，那是不是意味著這世上存在“好死”呢？歲數到了，沒有病痛，午覺或者夜裏睡著的時候走了，安詳的永遠合眼是不是“好死”呢?在壽終正寢的遺體面前，各路擁有血緣關係的人笑著相互交談，扯各自家中長短，是不是“好死”之後的儀式呢？

多希望外公是一位木匠，好歹留點什麽東西下來吧。小木板凳都行，我無法接觸生前的你，但仍舊可以坐著板凳，感受它凳面的光滑平整，坐起來舒適，形體漂亮，從而反推出你是一個行事細膩，踏實規矩的人呐，我也可以拿著它告訴我的後人，告訴他們你是什麽樣子的。到現在我也能根據我對你的判斷，模擬你從墓里走出來會和我交待如何處理此事的話語。

5.

jack在一起森林大火中救人犧牲，他的墓碑上刻著：爲共產主義而奮鬥。

mary當了一輩子赤脚醫生，她的墓碑上刻著：南丁格爾降臨人間。

我問你想在自己的墓碑上寫點什麽，你說愛我到來世。

至於我就不必勞煩後輩張羅這些事了，我自己去珠穆朗瑪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