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王静波
匆忙间,打开车门,我坐到了第一排。立马就后悔了。坐的士车怎么坐前排呢?坐后排,安安静静的,多安逸。可是坐都坐了,不能下车再上过。
我本来在马路那边叫的滴滴车,系统却显示我的位置在马路这边。司机让我过天桥,我就步履匆匆上桥下桥,直奔龙口东路口。拨司机电话,眼前车上的司机拿着手机对着我晃。这是等我的车,很高兴,广州下班时间打到的士,要有一点运气。一高兴,就拉错了车门。
“师傅,走哪条路去龙洞?”
“走五山吧”。
必要的交流后,我就不出声了。我和司机都戴着口罩,彼此看不见真面目,微笑也罢木然也罢,都等于没有表情。面前是司机的工作证,姓徐,平头,国字脸,年龄在45至55之间。从侧面看司机,口罩绷得很紧但仍勒不住腮帮子,人应该比照片上的胖。
我坐到副驾驶位,司机似乎也不大自在。我余光看见他的手一会儿拿着操纵杆,一会儿放在中间隔离上,来回换。
一排坐着,总得说点什么,要不,那空气太重,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你是医生吧?”徐师傅终于先开口了。
“不是。”
“你的位置显示不对。”
“是的,不知道为什么。”
“我绕了很远的路来,一路堵。”
“我知道,岗顶这一带总堵,又是下班时间”。
一番问答之后,又安静下来。车从天河路转龙口东,到天河北,过华师、华工,到五山,汇景路,一路很通畅。长时间不说话,空气一点点变得越来越凝重。真不该坐副驾驶位,如果我坐后排,我和司机都自在。
司机对路非常熟悉。
“师傅,你好熟路啊,你在广州开车很久了吧?”
“开了十多年了,哎,开得越久越让人悲哀”。
出乎我的意料,徐师傅竟开始感叹人生了。说以前这一带都是田,是乡下,现在高楼林立了。广州大变了,但他没变,只是老了,仍然是一个出租司机。
我不知该如何回应,便不做声。显然,徐师傅并不认可自己的工作。做什么样的工作他才会不觉得悲哀呢?我默默瞎想。课堂上,我曾问过很多年轻学生们理想的职业是什么,但在今天的出租车上,面对一个50岁左右的老司机,我不想问。问了,没有意义。
今天冬至。车到长湴村时,天已经近黑了。街道两边已经五光十色,人群如潮。过节了,有的人在回家的路上,有的人在逛街的路上,徐师傅一直都在工作的路上。
我想安慰他,但话题太重,不知从何说起。人到中年,有几个人能实现自己的理想?也许,理想本身就是不能实现的,实现了就不再是理想了。理想,是那车辕上的棍子挂着的红萝卜,逗着那驴子一直拉车往前走,但驴子是永远够不着那胡萝卜的。
我不了解他,不知他曾有过什么样的职业理想,做过什么样的努力,只知道他不满意自己,不满意自己的工作。
他的悲哀应该不在于一直做出租车司机,而在于有过别的更高的职业理想,求而不得,不能释怀又不能改变。如果他二、三十岁,一切都来的及。但人到中老年了, 明白理想已经落空,心仍不甘而力已不足,所以悲哀。
我想对他说,每个人都一样,都很难实现自己的理想目标,我也一样。即使是看起来功成名就的人,也仍然有未能实现的目标。理想的意义,重点不在于达到那个确定的目标,而在于对人生过程的牵引,在于人被理想鼓动着前行。我只是 想,不好意思说。这不是陌生的成年人之间能发生的正常对话。
长湴村车多路窄,红绿灯多,行车非常缓慢。前面一辆货车突然停住,徐师傅一脚刹车,骂了一句:“真是蠢!直行的让拐弯的”。
车堵了很久。
我琢磨着徐师傅说的“悲哀”,已经感觉不到同处狭小空间的尴尬,也不觉得无聊,但仍然是默不作声。
“接你之前,路上很多人招手我都没停。接了你的单,堵了好久才接到你,到了这里又是堵,这一趟太耽搁时间了。以后再不走这条路了。”徐师傅有些不耐烦。
“这条路还是近了很多,没想到这么堵。不过这个时点,别的地方可能堵得更厉害”。我宽解道。
徐师傅为了完成我的订单,拒绝了其他可能更有利的机会,又找了这么一条近路,我觉得他对我很善意。
“徐师傅,你每天开车几个小时呀?”
“十个小时,两班倒。”
“要经常起身活动一下,不要老呆在车里。”
“那是”。
又安静下来。车也动了。
出租车司机和其他职业一样,对自己的服务对象都有一份出于职业的关心。我很多次打的,告诉司机要赶时间,司机们都尽量开快一点,怕我迟到,错过高铁或者飞机。有的还安慰我,不要担心,不会迟到。
相反,我坐出租车,很少考虑司机会不会太累,会不会因为堵车而吃亏。
职业活动的意义有两个方面,一是获取经济收入,一是为社会服务。出租车司机这样的职业交易色彩浓厚,服务对象往往只觉得对方在赚钱,既然给了钱,就不会再心存感激。但司机在送某个具体客人时却不仅仅是考虑钱,他要把顾客安全迅速送到目的地,如果客人赶时间,他会急人所急,竭尽全力。
我不能和徐师傅讲理想,也不能讲职业的意义,开不了口。但我应该能做点什么。
车转入天源路,马路广阔,车流顺畅。车里持续安静,只有计表器“滴”、“滴”响。往日,听到这声音就有点紧张,“滴”掉的可都是钱。今天,这声音竟清脆悦耳,甚是好听。徐师傅应该喜欢听这个声音,今天我也喜欢。
目的地到了,车停下。
“徐师傅,冬至快乐!”我边下车边转过头对着徐师傅说。我是笑着的,但带着口罩,估计他看不见笑容。
“啊?今天冬至啊,你不说我还不知道。谢谢美女啊!冬至快乐!”徐师傅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似乎看得见他脸上的快乐,尽管我不知道他脸的样子。
2021.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