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额收款以后

银行卡余额跳出来的时候,我正在啃便利店最后一口饭团。

手机屏幕突然亮起,招商银行的推送像道闪电劈在视网膜上。六个零在黑底白字间跳成模糊的光斑,我舔着指尖的海苔碎,眼睁睁看着数字从999999.99蹦到1000000.00,小数点后两位像被橡皮擦轻轻抹掉,干干净净得有些不真实。

玻璃窗外的雨还在下,四月的风卷着梧桐絮扑在便利店玻璃上,我忽然想起十七岁那年在巷口躲雨,书包里的数学卷子被淋得皱巴巴,便利店暖黄的灯光映着邻座男生校服上的校徽——林砚之的校徽总是歪的,他说洗太多次线松了。此刻我盯着自己泛白的帆布鞋尖,鞋头还沾着昨天挤地铁时被踩的泥点,忽然笑出声来,饭团碎屑掉进围巾里,惹得收银台的小妹皱起眉头。

转账备注栏空着,像片等待书写的空白信笺。我摸出手机给房东发消息:“张姨,这个月房租晚两天转给您行不?”发送键按到一半又删掉,打开通讯录找到那个被标成红色的号码。电话接通时,那头传来机械的女声:“您拨打的用户已停机——”

三个月前我把最后一张信用卡刷爆,在急诊室走廊听着医生说“先交十万押金”。母亲躺在重症监护仪里,指尖插着输液针,手背青紫色的血管像干涸的河床。我蹲在楼梯间给林砚之打电话,信号时断时续,他的声音混着机场广播的嘈杂:“小禾,我刚落地纽约,项目这边实在走不开——”

此刻我盯着手机里那个安静的对话框,最新消息停在去年除夕。他说:“新年快乐,等我回来。”附带一张中央公园的雪景,雪落在他睫毛上,像我高中时偷偷夹在课本里的蒲公英标本。

雨势渐小,我裹紧外套走进夜色。城市霓虹在积水里碎成斑斓的鳞片,路过常去的包子铺时,老板正往玻璃柜里摆刚出炉的豆沙包,热气氤氲中他喊了声:“小禾,今天要两个还是三个?”我鬼使神差地说:“十个。”塑料袋勒红手指时,忽然想起住院部楼下的流浪猫,母亲总说它们眼睛像琥珀,每次我带剩饭去喂,她就隔着窗户朝我挥手。

银行卡在ATM机里吞吞吐吐,吐出的纸单被风掀起一角,一串零在夜色里泛着微光。我摸出钥匙打开出租屋的门,老式冰箱在墙角嗡嗡作响,餐桌上还摆着半罐没喝完的小米粥,凝固的粥面上浮着几粒枸杞,像谁不小心溅上的血点。

转账记录截图发出去的瞬间,手机震了震。最先回复的是网贷平台客服,那个总在凌晨两点给我打电话的机器人女声,此刻发来带着笑脸的表情包:“感谢您的还款,期待下次合作~”接着是银行客户经理,他上周还在朋友圈晒新提的保时捷,此刻消息里带着几分热忱:“苏小姐,我行最新推出的理财项目——”

最后是母亲的主治医生,他发来简短的消息:“你母亲的复查报告出来了,恢复得很好。”句号后面跟着个握手的表情,我盯着那两个交叠的手掌,忽然想起他第一次查房时,白大褂口袋里露出半截钢笔,笔帽上刻着“天道酬勤”四个字。

零点钟声响起时,我坐在飘窗上啃豆沙包。月光漫过窗台,落在积灰的吉他上。那是林砚之送我的十九岁生日礼物,他说等他学会《晴天》就弹给我听。后来他去了北京,我留在这座南方小城,琴弦在梅雨季里锈成一团,像我们逐渐模糊的未来。

手机在掌心震动,是条陌生号码发来的消息:“小禾,我在你家楼下。”

便利店的饭团还堵在喉咙里,我冲下楼时差点绊倒在台阶上。路灯把影子拉得老长,林砚之站在梧桐树影里,行李箱拉杆上缠着纽约机场的行李带,深蓝色风衣沾着细雨,发梢滴着水,像从记忆里游出来的一尾鱼。

“你怎么——”我的声音被风揉碎,他忽然上前半步,行李箱在地面划出刺耳的声响。我闻到他身上熟悉的雪松香水味,混着雨水的清冽,和六年前那个台风天一模一样。那天我们躲在教学楼天台,他把校服披在我肩上,远处 thunderstorm 的预警短信在手机屏幕上跳,他说:“苏禾,等我考上北京的研究生,就带你去看真正的雪。”

“我退掉了后天的机票。”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指腹轻轻擦过我眼角,“看到你发的朋友圈了,那个豆沙包的照片——”

我这才想起半小时前随手发的动态,九宫格里摆着十个圆滚滚的豆沙包,配文是:“庆祝重生。”定位在“幸福路37号便利店”。

他忽然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个小盒子,银色的包装纸沾着褶皱,像被反复揉皱又展开的情书。“本来想等周年纪念日给你的。”他的耳尖泛红,在路灯下泛着薄红,“不过现在好像更合适。”

戒指戴进无名指时,我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钻石很小,在夜色里却闪着温柔的光,像母亲病房窗外的星星,像高中课堂上他偷偷递来的薄荷糖,像所有暗夜里不曾熄灭的希望。

“对不起。”他忽然低头,睫毛在眼下投出阴影,“去年冬天我本该回来的,可是项目出了问题,我实在走不开——”

“我知道。”我打断他,指尖抚过他下巴上的胡茬,比记忆里扎手些,“你看,我现在有钱了。”我晃了晃手机,屏幕还停留在银行APP界面,六个零在黑暗里明明灭灭,“可以把欠的债都还了,可以给妈妈换个宽敞的病房,可以——”

“不是你的钱。”他忽然握住我的手,掌心温度透过皮肤传来,“小禾,你还记得高中时我们捡的那只流浪猫吗?后来它被领养去了上海,那个领养人每年都会给我们寄照片。”

我点点头,喉咙忽然发紧。那只三花母猫,我们叫它“阿橘”,右耳缺了一小块,像被岁月咬掉的一口。

“上周我接到个电话,是阿橘的主人。”他从行李箱侧袋摸出封信,牛皮纸信封上盖着上海的邮戳,“她说当年其实是你爸爸委托她领养的,那笔钱——”

我猛地抬头,路灯在他瞳孔里碎成银河。父亲的名字像块冰含在舌尖,十二年了,那个在暴雨夜冲进急诊室的男人,那个塞给我银行卡后再也没出现过的男人,那个母亲每次提起都会流泪的男人。

“他去年去世了。”林砚之的声音很轻,像怕惊醒什么,“遗产清算时发现了这个账户,密码是你的生日。”

信封里掉出张泛黄的照片,是七岁那年在动物园拍的。我骑在父亲脖子上,手里举着棉花糖,他笑得眯起眼,阳光穿过他指间的戒指,在相纸上投出光斑——和此刻我无名指上的戒指形状竟有些相似。

凌晨三点,我们坐在便利店吃剩下的豆沙包。收银台换成了夜班小哥,正在用微波炉热饭团。林砚之把我的手放进他风衣口袋,里面暖烘烘的,还带着他的体温。玻璃窗外,雨彻底停了,第一缕晨光爬上远处的高楼,像谁小心翼翼撕开黑夜的封口。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他咬下一口豆沙包,嘴角沾着碎屑。我伸手替他擦掉,忽然想起母亲说过,幸福就像手里的沙,握得太紧会漏掉,摊开手心反而能接住整个春天。

“先去医院接妈妈回家。”我打开手机备忘录,逐条划掉待办事项:“然后把老家的房子翻新,给妈妈装个大飘窗,她总说想在窗台上种多肉。”

“还有呢?”他晃了晃空掉的豆浆杯,眼睛里映着初升的朝阳。

我看着玻璃上逐渐褪去的雾气,远处传来早班公交车的报站声。手机屏幕亮起,银行APP推送新消息:“您尾号XXXX的账户于05月08日03:15转入金额1000000.00,余额2000000.00。”

“还有啊——”我忽然凑近他耳边,看他耳尖迅速泛红,“想和你去看真正的雪,在中央公园堆个戴着围巾的雪人,还要在洛克菲勒中心的圣诞树下接吻,就像你当年在信里写的那样。”

他忽然笑起来,伸手揉乱我的头发。窗外的梧桐树在晨风中轻轻摇曳,叶片上的雨滴落进积水中,荡起细小的涟漪。远处的早餐车开始飘来油条的香气,新的一天正在晨光中舒展筋骨,像一张铺展开的空白画布,等待着被涂上最鲜艳的色彩。

手机在桌面震动,是母亲发来的消息:“小禾,今早的粥特别甜,隔壁床阿姨说我的气色像二十岁小姑娘。”附带一张自拍照,她戴着我新买的粉色围巾,头发被护士梳得整整齐齐,笑容里终于有了血色。

林砚之忽然指着窗外,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只三花猫正蹲在便利店屋顶,尾巴轻轻晃着,右耳缺了一小块。我们同时笑起来,他握住我的手,无名指上的戒指相触,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春天里第一朵花开的声音。

玻璃上的雾气完全消散了,阳光正大把大把地泼进来,落在我们相握的手上,落在吃剩的豆沙包上,落在远处渐渐清晰的城市轮廓上。那些曾经以为跨不过去的沟坎,那些在深夜里反复咀嚼的委屈,此刻都在晨光中碎成了齑粉。原来真正的重生,从来不是银行卡上的零,而是当你转身时,发现爱你的人一直都在,而你终于有勇气张开双臂,拥抱这个崭新的世界。

收银台的小哥开始哼歌,是首老旧的粤语金曲。林砚之跟着轻轻和,我靠在他肩上,听着他胸腔里震动的旋律,忽然觉得眼眶发酸。原来幸福真的可以很简单,是手里温热的豆浆,是爱人发梢的雨水,是母亲脸上的笑容,是银行卡里的数字,更是那些穿越岁月依然紧握的双手。

晨光中,我们的影子在地面交叠,像两棵终于学会在风雨中并肩站立的树。远处的钟楼敲响四点的钟声,新的一天才刚刚开始,而我们已经在彼此的眼睛里,看到了整个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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