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生活在昭苏草原上的汉人不多,颜家算是特别的一户。她叫颜落竹,她不甚明晰的记忆里有一座叫金陵的城,一家叫墨桐轩的伞坊。伞坊深处的大宅子,原本是她的家。
十几年前,她随母亲逃难来到西域,善良的乌孙人收留了她们。于是,她在昭苏草原长大,和母亲仍以制伞为生。可是江南的油纸伞在这大漠草原并不畅销,伞坊的清冷可想而知。
每每黄昏,只要落竹出门,她都会撑开一柄苏绣伞,在人们说不清道不明的惊愕中将自己的影子变成一个小圆点儿,成为殷红天空下一道孤绝又怪异的风景。
“落儿,上次我教你怎样骑马还记得吗?我们去跑几圈儿。”昆莫桐策马停驻在夕阳里,细长的凤眼微微眯起。那匹毛色雪银的伊犁马昂首远望,如它的主人一样器宇轩昂。
昆莫桐是土生土长的乌孙人,与那个古老神秘的民族一样,有着精致无伦的面孔,眸子黯蓝、笑容妖冶。
他是颜家伞坊里苏绣的唯一买主,每天一柄,从无间断。买了七个月,两百一十柄后,他对落竹说:“落儿,我们去骑马,我来教你。”
落竹紧紧箍住他的腰,脸伏在他的背上。第一次狂奔在落日下的昭苏草原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的灵魂都快要飞扬出窍了。昆莫桐的笑声与歌声从她耳边呼啸而过,冷风过境般凛冽动人。
他们跑了两圈儿,在伊犁河畔停下,明镜般的河水倒映着她冷清的脸,和他让人意乱神迷的眼。
“落儿,你知道吗?天山上面有个古老的传说……”
“一个牧羊女,与乌孙王子相爱了,每到雪莲花开的季节,王子就爬上天山为心爱的姑娘采摘独一无二的雪莲花。采到第七朵时,王子向姑娘求婚。他说,要让她成为乌孙最尊贵的王妃,最幸福的新娘。可就在大婚前夜,外族来犯,王子随军出征,一去就再也没回来。牧羊女来到雪莲花开的地方,泪水奔涌。她哭了七年,守了七年,眼泪汇成一条晶莹清透的大河,从天山上灌流而下,流到昭苏草原。”她顿了顿,“就是你脚下这条河。”
昆莫桐第一次想要给她讲这个故事时,她却脱口讲了出来。在他疑惑探寻的目光里,她觉得脑中有什么根深蒂固的记忆想要破土而出,却在灵光一闪后重归混沌。
河对岸有爽朗泼辣的乌孙姑娘在采野花,遥遥望到长身玉立的昆莫桐,竟然莫名忸怩起来。她哑然失笑,这样的场景不少见,在乌孙为昆莫桐泪流成河的女子若站成排,可以黯淡昭苏最明艳的太阳。她们喜欢他甚至敬慕他,好像他是所有情窦初开的少女心里无出其右的神祗。
昆莫桐对她们很好,好到为她们比武招亲,选拔草原中最优秀的男子。但他谁也不爱,他眸子里的风月烟云,从来没有人能看得清。
二
落竹记得,那是一个照常的黄昏,他照常带她去骑马。唯一不同的是,他问了个很奇怪的问题。他问她:“落儿,如果我死了,我是说如果,你会用泪水,再为我流出一条伊犁河吗?”
“桐,如果你很喜欢很喜欢一个人,如果你不分白天黑夜地等待过一个人,你就不会这样问。”她答非所问。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就策马而去。在他的背影看不见之前,她好像记起来什么,倏地,又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