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跟他哥哥到北京,与他们两个姐姐疯玩儿七日,又跟爷爷奶奶回了老家。繁华的都市与凋敝的农村,在儿子那里似乎并没有引起太大的震动,只是说,榆树坪最繁华的地方就是晚上的老街,街上有路灯,有沿着街沿一字排开坐着或看手机或吃晚饭或聊天的爷爷奶娘叔叔阿姨,打电话有信号,玩游戏有网络。
前几天在想象中回老家“滚”了一回,想象中,是沿着南山滚下去的,这几天回家一看,南山的路已经完全被野草占领了,正一寸寸地蚕食着人迹,围向村庄,以致两次爬南山的计划都失败了。
老家于我,还是三年前的样子,虽然街上有了气派的路灯,但人气却更加稀薄了,稀稀拉拉的,除了衰老,就是残缺,时间在他们身上将残忍的一面体现得淋漓尽致。
街上有两只棕色的狗,其中一只残废了两只腿,像它的女主人。女主人叫有凤,头发已经花白,佝偻着背,总是拖着腿走路。她男人曾经有一份让村人羡慕的工作,可以让儿子接班儿的工作,后来因为行为不检点,丢了工作,一个外地女人还寻到村里来,大闹了一场而去。儿子叫树青,原本是媒婆追捧的对象,随着父亲丢了工作,瞬间呈现出“门前冷落鞍马稀”的景象。树青一辈子都没有结过婚,偶尔会和村里的一些已婚女人鬼混,几次被打得头破血流,人事不省。有一家人为了躲避纠缠,跑到晋南安了家。
另一只狗很却很乖,蹲下、卧下、握手等等动作应声而做,因此,它获得的爱抚和食物也最多,它是金墩儿叔家的狗。金墩儿叔是村里的医生,在家里开了个小诊所,还顺带卖一些生活用品和零食,小时候的小病小痛都是他看好的。对于小孩儿而言,村里最有威严的人物之一就是金墩儿叔,小孩儿一吵闹,大人就恐吓道:再吵,就叫金墩儿叔来打针。如此一来,打针便与金墩儿叔一起产生了威慑力。金墩儿婶儿人缘儿很好,小时候每次去买药买生活用品,她都会顺手给我们一些零食吃。金墩儿婶儿和母亲的关系最好,我们每次回老家,她都第一个来送米送面送蔬菜水果,极热情。
街上偶尔还会跑来一只黑白相间的小花狗,是邻居小爷爷家的。小爷爷在晋南理发一辈子,晚年退休回老家,身体倍儿棒,走路如飞。小奶奶则独自抚养三个儿女,种地做饭,支撑起了整个家。在那个饥饿的年代,因偷公家的粮食被发现,受尽凌辱。晚年,有了小爷爷的照顾,成天打麻将,倒也得了一些补偿,只是享福不久就去世了。小花狗胆子很小,却很能叫,经过小爷爷家门口时,就汪汪汪地叫个不停。
傍晚的时候,来和哥(年龄和父亲差不多,只是辈分小)坐在街南边的一所破旧老房子的山墙下吃饭,吹着晚风,鼻子更红了。散了一支烟,聊了几句,无非是些“还是读书好”、“有个稳定的工作”、“你们兄弟几个都不错”等等寒暄的话。来合哥有一儿一女,因为儿子娶媳妇困难,就与另一有儿有女的人家进行换亲,两全其美,被人称道。前些年,哥哥的媳妇闹着离婚,妹妹为了支持哥哥,也威胁着要离婚,最后闹到两家都散了。
好多年不见的东根叔在街沿上玩着手机。东根叔高中毕业,是村里父亲一代少有的高学历,本可以教书的,只是安排的地方太偏僻,来回要经过笔立数十尺的松林。几十里不见人烟,静寂得让人恐惧,偶尔踢到一颗石子,它撞击的回声都足以把人吓得胆破心惊。东根叔放弃了当老师的机会,在村里做了一辈子电工。刚回老家,院里南边山墙的一棵榆树被大风吹折,顺着屋顶滚到院子,把电线都压断了。东根叔来帮忙接通电线,完后和父亲喝了几瓶啤酒。东根叔还是那样精明,用算法取胜,不过毕竟岁月不饶人,酒也不少喝;而父亲还是那样厚道,随意出牌,任性喝酒,直到酩酊大醉。父亲、东根叔、二哥与我,在这个院子里,聊过多少个夏日的夜晚。东根婶儿是个好人,屋里屋外,任劳任怨,只是命短,前些年就早早地去世了。东根叔这些年与邻村的一个年龄相仿的女人搭伙过日子,近来生病,还得伺候,觉得搭伙过意思不大,就又一个人回村来住。
滚到院子里那棵榆树是小旺叔帮忙移出去的。父母随我住到城里之后,家里的土地就让小旺叔种上了。小旺叔个子很高,体力很好,我带着小孩子们去爬山,沿着小旺叔开辟的通往山腰处的果林的小路,孩子们一个个走得跌跌撞撞,气喘吁吁,像探险一样,而小旺叔是挑着一担担粪水上来的。果林里的桃子硕大红艳,忍不住想摘来品尝,又觉得太过沉重。小旺婶儿一辈子都病病殃殃的,很早就去世了。他们的女儿是抱养的,现在嫁到了太原,生活不错,对小旺叔特孝顺,这几天正带着两个女儿在老家消夏。
爬山归来,经过老街,碰到在碾子旁坐着的干妈。干妈热情地把我们拉到家里,让吃水果,让喝优酸乳,让留下吃晚饭。干妈又老了很多,头发已经全白,腿拖着,据说偶尔还会头痛,头一痛就会吐血。干爹已去世多年,他当了一辈子的民办教师,快退休时终于转正了,可以领高工资了,却不几年就去世了。前几年干妈的儿子因车祸废掉了一条左胳膊,这次相见,那条左胳膊萎缩得更厉害了,就像五六岁的儿童的胳膊。这条左胳膊还会时不时传来钻心的痛疼,全身抽搐,脸部都变形了。为了减轻痛感,只好用右拳头捶打左胳膊,似乎在捶打着不堪的命运。
街沿背靠的那栋老房子依然挺立着,只是主人都已不在。自从记事起,这家就只有父子三人,在靠劳力获得权力的年代,按说,这家人在村里的势力是不容小觑的,可是,他们却常常是被欺侮的对象,老父亲很老实,一天只知道埋头干活,很少说话。大儿子精神有些问题,一天到晚,口里念念有词,说要到丰都鬼城去搬兵,谁要逗他,他就要杀他们个片甲不留。二儿子很少下楼,村里人很少见到他的面。二儿子大概是饿死在楼上的,大儿子似乎因为放火烧过自家的房子,受了伤,不久也去世了。老父亲送走自己的两个儿子,大概觉得活着的责任已尽,没过几年,也走了,只是不知道,他的丧事是谁操办的。
老街的北边是老戏台,东北角是废弃多年的学校,黑洞洞的窗户似乎要把所有的青春都吸将进去了。窗台上被罚站的少年,看着自己,欲言又止,不知道想要诉说怎样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