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只有舅舅一个兄弟,无姐妹。舅舅小母亲10岁,身体瘦削,嗜好烟酒,不似母亲强壮。
舅舅深受我们家人的尊敬和爱戴,在我们家简直是大神一般的存在,如今这个大神,已化做一缕清烟,消失的无影无踪,留给母亲悔恨和思念,更增添了她常常彻夜失眠的理由。
从我记事起,舅舅是贯穿我们家几十年家庭生活的主要人物。
母亲对这个弟弟出奇的好,舅舅十七岁时,被母亲送到邻市大同的一兵工厂上班,在那个年代这已经是安排的很好的工作。为了这个弟弟的前途,母亲独自承担起了照顾全家的责任,尽管那时姥姥已经快病入膏肓。料理完姥姥后事,正值文化大革命期间,阴差阳错,母亲和父亲随着革命的洪流,沦落到晋南,物转星移,十年可见春去秋来。
古稀之年,母亲才大彻大悟,常喃喃自语道,人这辈子不知道在做啥,亲手将唯一弟弟送出去,成了外地人,坟归外地,自己落了个孤苦伶仃。
峥嵘岁月,姐弟正当年,风华正茂,踌躇满志,指点生活,母亲和舅舅的感情并没有因时空阻隔而冲淡,因为有书信往来,此情悠悠,姐弟并不陌生。
1979年我们回到家乡,舅舅迫不及待回来,帮着安顿各项事宜。每走时,留下五岁的表弟在我们家,一住几个月,那时的感情纯粹热烈,亲密无间。
每逢暑假, 我也常随回来探望母亲的舅舅去他们家住段日子。大同在当时素有北方“小香港”之称,虽与我们隔着一个小时车程,却是超过了我们家乡五十年的发展速度。我来到舅舅家,好像是村里的小芳姑娘,来到充满气质的大都市,刷新着我对城市的认知感。那时他家住的已经是楼房,比起老家来,我还是第一次住楼房,第一次早上吃豆浆油条豆腐脑,第一次和那里的小伙伴一起看没有大人们带领下的电影,第一次吃着老冰棍,第一次学说普通话与小伙伴交流。
彼时的舅舅,因在厂里刻苦上进,考过了夜大,又钻研业务,性格好,很快升迁为兵工厂厂办主任,权利不小。中年不惑时,又更上了一层楼。
舅舅是那种在人群中一站,自带三分“好后生”气质的人,加上他那标志性的嘿嘿嘿一笑,给人一种随和亲切的感觉,因而他有着极好的人缘。
但是,忙于工作的舅舅对姥爷却没有多大的耐心,常惹的晚年后脾气渐大爱骂人的姥爷一言不合责骂儿子不管他,不给他买好吃的。
少小离家,丢生了亲情,舅舅对姥爷的暴躁是逃避排斥的。
于是,母亲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把逃课不学好,处于叛逆期的大哥送到了舅舅家,与舅舅做了交换,把难搞定,需要伺候的姥爷接回了家,养老送终,父亲作为女婿,应尽事宜,早已胜过半个儿,尽职尽责,简直是将姥爷一头顶进了墓里。
姥爷死后,舅舅回来了。姥爷留下一笔钱,母亲怀着“自古女儿是外人”的思想,把钱谦让给了舅舅。
姐姐吞下了委屈,喂大了对弟弟爱的格局。
舅舅或许被母亲溺爱了,没有考虑母亲的感受,心安理得的接受了遗产的分配。
但是姐弟感情丝毫不受影响,依然坚若磐石,牢不可破。
舅舅后来又升迁了。逢年过节不忘带着一大帮人,带着很多“慰问品”回来看望姐姐。
回来前,母亲总是一遍遍和全家人强调着,“你舅舅某某日回来呀!”也意味着这是一件对我们来说很重要,应该有仪式感的事情。
母亲自己也,亲力亲为着,提前准备着食谱,辛苦操劳着,变着花样做她拿手的饭菜。母亲做的一手好菜,记得她忙碌的炒菜时,我就是她最得力的帮厨好下手,负责捏调料,拨葱蒜,削土豆……
舅舅的朋友们总是夸赞母亲肉包子做的一绝,粗粮面食味道独特,常为了多吃一顿好吃的,再多呆一天才走。说是朋友们,其实都是些吃客。
母亲累并快乐着!母亲热情好客不假,但如此耗费精力,一个兄弟像接待上宾一样的兴师动众,恨不能将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树上长的,地里埋的,本土的,各种美酒佳肴菜果,使出浑身解数来应付,真是让我不能理解,真希望他们能少呆一天,但我习惯了默默忍受,心想大概母亲对舅舅是怀着亦姐亦母的感情吧!
吃客们被我们尽心付出感动着,直夸我乖巧懂事,他们不知,我本来就有着“小大人”的绰号,是从小住隔壁的李叔叔给我起的。
记不清多少年了,多少次了,直到我们弟兄三个成家后,这样的情况一直延续,母亲会提前安顿我们“你舅舅某某日回来呀!”,到时候都早点来帮忙、吃饭,大人一桌,孩子一桌。
尽管我们有时对此辛苦劳作的家宴很不情愿,但最后对母亲都是言听计从,也是出于对这个舅舅的爱戴。
直到舅舅去世。曾经的热闹场面已成云烟,消散于不堪回首的无限伤感……
舅舅也尽力帮助着母亲,在我们家每一个重要的时刻,舅舅是母亲的主力军,主心骨,总带着朋友回来,为势单力薄的母亲分忧解难,或雪中送炭,或锦上添花。
想起来他确实是,从不抱怨,从不诉苦,永远嘿嘿嘿的那一笑。古人说,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语人无二三。但是舅舅展示给我们的只有春风得意,源源不断的笑声,那一二的不如意从不示人。
我想,舅舅这种人,外表的体面是必备的,内心的骄傲也是一种体面,是我们看不见的风景,也为他后来的病埋下了伏笔。
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的道理,舅舅身心扑在事业上,自然忽略家庭教育,表弟在舅妈的浇灌下,长成了舅妈的样子,活成了舅妈的复制品,不交往不应承人,俗称为“活死人”。后来舅舅病重后与母亲略微吐露出对儿子的大失所望,常黯然神伤,唉声叹气,表弟成了舅舅的一块心病。这个木讷沉默的儿子,顺风顺水的活到中年后,接连经历了母亲父亲先后病逝的人生打击,只会傻傻的笑一下,看不出多余的悲伤,更加麻木而淡漠,遗憾的是,我与他的亲密感还停滞在他五岁的时候,时空与距离让我们变得疏离而客气,仿佛成了别人家的亲戚。
舅舅的病是因酒而生起的,长年累月的酒场应酬,喝垮了他的身体。
曾经为了给厂里拿下一个重要项目,奋不顾身,不顾后果喝到不醒人事,年轻尚能恢复,但是经不住量变到质变过程,前呼后拥,推杯换盏的代价是,后来不断修补被酒精毁坏的残缺身体,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舅舅混出了名堂,混出了境界,却是用健康偿还,用生命买单的代价,多么惨痛的领悟!
舅舅被迫提前退二线了,生命的下半场,遭遇门前冷落鞍马稀,老大常做医院客的人生处境。真是一声叹息!
舅舅把青春和热血融进了他奋斗过的这片土地,赢得了生前身后名。
传说中,人这辈子一共有三次死亡。第一次是你的心脏停止跳动,从生物的角度来说,你死了。第二次是在葬礼上,认识你的人都来祭奠,你在社会上的地位就死了。第三次是在最后一个记得你的人死后,那你就真的死了,这被称为终极死亡。
舅舅走了,追悼会隆重沧然,名利盛衰,一页风云散,丰功伟绩,何计身后评!
舅舅的朋友们三三两两,还会回来看望母亲,只是物是人非,欲语泪先流,舅舅活在所有怀念他的人们的心中,也平添了母亲一份伤感!
欲戴皇冠,必承其重,悲喜自渡他人难悟。我想,舅舅的人生有太多的身不由己吧,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人在世上,命不由己;人生短暂,有何归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