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他

——我该如何证明他不是僵尸?
01 重逢

寻站在人群边缘,目光无力地盯着出口。旅人拖着大包小包鱼贯而出,又飞快地消失在等待着的人群中。陌生人呼出的热气混杂团团包围着她,任由虚弱的中央空调徒劳地吞吐着冷气。

寻意识到,这似乎是她第一次到火车站接人,这让她有些紧张……尤其是她和对方已经有好一段时间没有见过面了。准确地说,是一年。他曾经是她的太阳,她的心情,或许就像1917年在彼得堡火车站等待列宁回国的斯大林与加米涅夫一样,有期待,亦有恐惧;既有些许兴奋,又带着丝缕犹疑。

她感觉到背后已经湿透了。

口袋里的什么东西振动起来。她拿出手机,是他的电话。什么……?你已经出来了?我没看到你啊……噢,你走错了吧,我在出口左手边。

寻急急忙忙地朝另一个方向折返过去,用眼睛扫描着穿行而过的人们,他们就像粒子射线一样灼蚀着她的骨髓,而她成了粒子海洋中的孤岛。正当她困于某种短暂的不知所措时,寻感觉到有一只手被温热包裹填充,她身后有人?是他吗?

嘿,我在这里。他松开了寻的手,她转过身来,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陈羽?

是我。

有一瞬间,寻在青年的脸庞上瞥见了一抹彩虹。他的眼睛里倒映着日影。人的眼睛里能折射出彩虹吗?她不知道,但此时此刻她的心灵已经完全被惊讶与喜悦填充住了。他的状态很好,至少比之前好很多。沉睡着的,不甘心的,郁结着的,已经完全在那一轮日影中燃烧了起来。

欢迎来南京。她笑了笑,拉住了他的手。先去你未来的学校转转吧。寻默默地想着,他的变化很大。去年落榜时,他的眼睛是两圈迷雾,她看不清迷雾里的东西。他本来在她前面,后来落到了后面,现在又回到了前面。一连串的变化让寻一时间有些难以接受。

不知道叫你学姐合不合适。陈羽半开玩笑地说,现在你比我多学了一年啦。她怔了怔,也跟着笑起来,快别说了,未来要向你学习呢。她对自己说,她还是姐姐吗?他的二战似乎意味着一种阶梯一般的不平等,当初她不会轻易接受这样一种不平等,现在她也不会放弃这一种不平等。寻,你真是没用啊,比他早入学一年,这有什么可以骄傲的么?现在他可是已经逆转了阶梯呢,用一年时间,用时间换空间,又有什么不对呢?到底谁在坡下,谁在坡上呢?

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他察觉了异常。她慌忙解释说,哦,不是,我是在想……你是在仙林校区吧?

对,生命医学学院就在仙林校区……他点点头。南师大就在旁边吧,以后可以经常串门啦……

生命医学与临床医学有什么区别呢?她犹豫着问道。

临床医学指向的是治愈,生命医学指向的是理解。在这个意义上,人类学、心理学、社会学与她走的是同一条道路。有的时候常常有一种困惑,我究竟是谁,我作为人的本质究竟是怎样的,还有生命……

那你应该跟我一样去学哲学。寻嘻嘻一笑,哲学是直接面对那些问题的。

在去往南京最顶尖学府的路上,她和陈羽聊了很多,但是她并不满意。她希望能拿到话语权,然后把话题引向那个她所希望的方向,不过面对滔滔不绝的陈羽她显然陷入了失败。之前和灵商量的时候,灵——那个做了她三年同桌的姑娘——提出的一个问题让她无言以对,他那年为何休学一年?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是,他本来是不需要多留在那里一年的,如果没有之前那一年的耽误。寻突然发现,她似乎并没有比别人多知道些什么。

所以你们在南京还有什么计划?没有得到答案的灵转向了另一个问题。寻记得这个问题她花了好长时间考虑是否要告诉灵,但最后还是向自己妥协了。我打算……和他做一个意识转移,我进入他的身体,他进入我的身体,时间不长,不会很贵。

啧啧啧……你在期待着什么吗?灵狡黠地问了句。意识转移是拉近关系的好方法,寻咬着嘴唇,不情不愿地说。还有,这也是获得答案的捷径……不出意外的话,我应该可以看到他的记忆。

我觉得你顺序搞反了。灵迟疑着提出了质疑。

什么?

没什么。祝你好运吧。

说实话我不太明白你说的那个意识转移到底是怎样一回事。他挠挠脑袋,思考了好一会儿,你相信人有灵魂吗?

我相信灵魂,至少在传说故事里是如此。寻毫不犹豫地答道,但是意识不一样。尽管我们已经有转移自己意识的技术了,可是意识到底是什么,怎样从无到有塑造出一个完整的意识,我们还是束手无策。但毫无疑问它是存在的。

我进入你的身体,你进入我的身体……听起来好像挺有意思的。正在查询网络的陈羽咂吧咂吧嘴。但是真的不会耽误事吗?

只要在转移期间遵守规矩就行了。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去做?他舔了舔嘴唇,神情看起来有些兴奋,又有些紧张。

过两天吧,今天晚上先去做个检查——嗯,这个是要先做脑部检查的,没问题才能让你做。寻解释说,放心吧,会很好玩的。

希望如此吧。陈羽喃喃道。


02 荒原

如果问起寻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他是僵尸的,她恐怕难以直接给出某个时间点。恰恰相反,这绝不是一个心血来潮式的突发奇想,但她不管怎么解释,都无法否认那天晚上一连串的经历对后事的影响。

离开学校后,天色尚早。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在她提出意识转移的计划后,他似乎没有先前那般活跃了。站在桥边,他罕见地陷入了沉默。寻望着他的侧脸,喉咙感觉有些发紧。你在想什么?

你还记得之前的那个游戏吗?陈羽神秘兮兮地抬起了双手,握成筒状紧贴着双目。没有望远镜,我们可以自己造,这样也能看得更远些。寻想起来了,用手掌围成一个双筒镜,对准桥下的行人、对准街边的路人、对准对面楼层的小孩,跟踪着他们,依据他们的衣着、动作、行为与去向编出一个故事。通常是他开头,然后她接下去。

寻兴趣大起,仿着记忆中的模样,将眼睛放进双掌中心围成的小洞中。找一个什么目标呢?她问。

看天空。他毫不迟疑地说,从天际线向上……看见了吗?

寻愣了愣,天空?天上能有什么东西?但她还是照做了。一片湛蓝,一缕缕纯白穿行期间。不知为何,大概是因为那蓝色色泽纯度太高,以至于她有些喘不过气来。哪里?

向西看。太阳下沉的方向稍微再往北一点……现在很清晰了。

一片金光之下……她看见了一个向上掀起的平面,漂浮在天空中,是原野吗?不,看起来更像是荒原。日光刺得她的眼睛干涩得不行,但出于好奇,她仅仅只是加快了眨眼的频率而不是移开视线。

那是……海市蜃楼?她出声问道,这才发现自己似乎粗暴地结束了一个纯粹死寂且纯粹舒适的时刻,耳旁车喇叭的噪音、行人的声音在刚刚仿佛被拉到了某个极其遥远的坐标,变得极其微弱。

笨蛋,不要用这样的词好吗?当你用一个术语去描述定义一个现象的时候,你就破坏了它,也就破坏了那个瞬间!他不满地抱怨了一声,现在,可以开始了吗?

啊?现在?可……那只是一个背景板吧,没有任何可供叙说的角色?她的声音显得略有些慌乱。

那我先打个头吧——陈羽的声音兴奋了起来——从前,有一位骑士驾着他心爱的小马,闯入了那片人烟稀少的荒原……

寻如梦初醒,大脑飞速运转,力图构设出一条叙事的通路:他已经在这里打转了十多天,距离上次抵达补给点,一个牧民宿地,已经过了一周。越往前走,他觉得希望越小……

她已经想好怎么往下走了,因为,在某种意义上,她早已经历过这样一次。自从什么时候开始起,她就发现自己处于一个荒原,或者说是沙漠中。石山戈壁也好,绵延沙丘也好,它们在前方不断重现自己。而到现在,她仍然没有走出来。但是她相信,这决计是不真实的,她被一个幻象笼罩了。

骑士尽管精疲力尽,但还是在向前走。马儿再也走不动了,他只好让它在一旁歇一会儿,自己去四处看看能否发现水源或是补给点。在一个风蚀坡地的背风处,他看见了一个一人高陶俑……陈羽继续往下说道。

她第一次强烈地意识到自己的处境还要追溯到高中的第一年。每进一个新的环境,她就对自己说:准备受苦吧。但显然她还是低估了一些东西。站在讲台上,寻便相信自己是最具理想主义特质的那一位,虽然没有另一个女生那么漂亮的脸蛋,也没有那么广泛的人缘,但她还是相信自己。结局是标准化的,寻的行动连自己也吓了一跳,那天,她指着那一位说,抱歉,我不觉得你将会成为一个好班长。

骑士决定晚上在这儿过夜。在快睡着的时候,他好像听到有人在说话,声音是从陶俑里发出来的。骑士战战兢兢地靠近了它,它说,它原也是一个冒险者,但是因为在荒原里迷路,最后困在其中,不知怎的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轮到你了,她转向陈羽。

骑士不相信,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于是没有理会陶俑的呢喃。他继续前进,后来找到了好几个水塘才不至于止步于此。有一天,他惊恐地发现自己的皮肤变得很硬,他的躯体逐渐不再灵活……

她发现那些往日里叽叽喳喳的女孩子看向她的时候眼神很奇怪……从某个角度看,她们就像一张纸贴纸一样,贴在背景板上。但是那位竞争者却成了她的朋友,她就是灵。她不止一次向她吐苦水说,为什么你当初没有坚持一下,那样受苦的就不是我了。她们很喜欢我,但是我不喜欢她们……你必须和她们搞好关系。她们虚伪、肤浅、俗气,更重要的是,她们永远活在上一秒里……你甚至可以说那是一个决定论问题。

寻到今天仍然在揣摩那句话的意蕴。

见到寻有些发愣,陈羽决定自己把故事接下去:

没有人活着,也没有人死去,我们处在一个精致的静止状态里,一个正在不断扩张的荒原中。骑士在绝望中意识到了某种残酷的真相,但现在已经迟了。

寻在他的眸子里发现了些许濒死者才有的绝望神光,尽管一闪即逝。陈羽在离开学校一年后重新回来时她也在他身上找到了类似的东西。

     

03 哲学僵尸

实施意识转移的机构是一家国有资本控股的科技服务公司。这里与玄武湖距离不过十来分钟脚程,相对远离尘世的喧嚣,倒也算得上是风景如画。

寻躺在检查床上,全身白色制服的工作人员在玻璃窗外,通过电脑操纵着扫描仪。环形金属圈从她的额上穿过,一时间室里只剩下仪器运作的规律性低鸣音。

放在以前她定然不会想到,自己第一次做脑部CT竟然是为了意识转移。据官方说法,此一番检查是为了规避不必要的风险,如果有潜藏的脑部疾病再做意识转移那就很危险了。

寻和陈羽并肩坐在检查室前的长椅上,她察觉他竟有些紧张。他在想什么呢?她握住了陈羽的手,仓促间却被他反手抓住,用手指在她掌心画圈圈。她抬首只瞧见一张熟悉的笑脸,隐藏着狡黠的维度。刚刚……真的是错觉吗?她感觉面庞有些发烫,忙不迭地抽出手掌。

她的名字被叫到了,还有陈羽。两人一起凑上前去,接过两张单子和各自的影像图。

等一下!刚刚扫描室里的另外一个技术人员叫住了递给他们单子的人。

寻心里咯噔一下紧张了起来。

“但是……这里会不会有问题……?很奇怪……结构很奇怪……”

怎么了?是哪里出问题了吗?她连忙问道。

“哦哦,是陈羽的报告……问题不大,应该还是在正常值范围之内的。”经过短促的讨论,检查人员还是给出了让人心安的结论,“不影响意识转移的操作。”

没问题吧?他接过寻递过来的单子随意地问了一句。

没什么问题……寻咕哝着,一边将两张影像图装进袋子里。很奇怪……那意味着什么?她抿着嘴唇,余光偷偷瞄向陈羽,却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寻决定将那些不明不白的东西抛到脑后,反正不会有什么影响。但不可否认的是,此时她的心理已经发生了某些微妙的变化——微妙到此刻自己也未曾察觉。只有一种情绪正在清楚无误地滋生着:烦躁。

寻,要去小吃街吃点东西吗?

不了……我很饱,早上服用的速食片还没有消化完全呢。寻解释说。这显然是托辞,她只是没有心情。现在,她仅仅只是跟在他后面游荡而已……她觉得自己的身形变得轻灵了起来,不是在走路,而是在漂浮;她的感知敏锐到了一个奇怪的程度,裹挟着热量的夜风毫无阻碍地穿透了她的身体。直到她看见陈羽在一台花花绿绿的机器前站定。

要来抓几只娃娃玩儿嘛?她听到他在问自己。

你先试试。寻嗤笑着把胳膊撘在陈羽的肩上,注视着他操纵着金属爪子一次次试图抓取,又一次次在千钧一发的时刻遗憾地滑落。赭色的,水蓝色的,森绿色的毛绒娃娃躺在彼此身上,向她投来意味不明的目光。

我来!寻喃喃着推开他的身体,站到娃娃机的灯光下,手掌握住冰凉的手柄。一个蓝绿相间的娃娃被紧紧地抓住,最后稳稳地落在了出口区——那是城市吉祥物,江宁子。它正冲着她微笑。

技术不错。他赞了一句。

你说……它们有灵魂吗?她躬身拾起掉落出来的娃娃抓在手上,扭头望望他的眼。

有灵魂的话,那估计就是个恐怖故事了。陈羽撇撇嘴,揉了揉她的脑袋。

泛灵论者坚信,万物皆有灵,甚至连一个光子都有灵魂,只不过是一种人类难以理解的灵魂。寻抚摸着毛绒娃娃胖乎乎的肚子认真地说道。

啊哈……我还真想象不出来一个有灵魂的光子是什么样子的。那么,你相信泛灵论吗?

她沉吟着将目光移向了灯火璀璨的步行街另一端。在这个时代,相信泛灵论不如去信仰上帝,而且灵魂这个概念本就模糊不清。他们习惯于加上一个心理维度……在我们惯常使用的自旋与电荷维度之外的第三维度,仅就光子而言。这个维度一定是非还原的,在这个意义上,泛灵论倒是和属性二元论差不多了。你问什么是属性二元论?好吧,我慢慢给你解释……不同于实体二元论,它认为物质是第一性的,意识是派生的,但它的存在不可单纯由物理规律推导出来,它处于相对独立的位置。

看起来你一定是属性二元论者了。陈羽信心十足地下了结论。

如果我是属性二元论者的话,在我面前你是不可能证明你不是一个僵尸的。寻挑了挑眉,挑衅似地说道。不知怎的,话出口之后,她感觉原先鼓胀胀的脑子一下子空了许多。我是说,一个哲学意义上的僵尸。她赶紧解释说,一个哲学僵尸所有的表现都与正常人没有差异,但它们没有意识。一个强还原主义者一定会否认哲学僵尸的可设想性,因为他们否认心理维度,只要你拥有基础的脑结构,你就会涌现出意识。

可是,你如何证明心理维度的存在呢?

这个实际上没有人能证明,但你其实不需要证明就能感觉到它的存在,说得无赖一点,它是不证自明的。寻时刻注意着他神色的变化,但她很快反应过来,她一定是魔怔了,为什么一定要在现实中寻找一个形而上的僵尸呢?而且,为什么一定要是他呢?她决定暂时搁置这个困扰。

我们有一堂课叫做心灵哲学,里面还提到了另一个思想实验,或许你曾经听说过,那就是玛丽悖论。

哦哦,你是说那个一生下来就没见过颜色的色彩专家是吗?

没错。玛丽是一个色彩科学家,同时精通关于色彩的艺术知识、历史知识、光谱学知识,总之关于色彩没有她不会的,但她一生下来就被关在一个黑白房间里,没见过任何颜色,那么当她走出房间、看到真实色彩的时候,她会得到新的知识吗?

肯定会有吧……比如说红色在视觉中到底是怎样一个颜色,她以前是不知道的,但现在她知道了那是怎样的体验。

所以这就是现象意识的真实性。寻摊了摊手,它必然在我们的物理/生理认知系统基础之上生成了一个额外的东西,这导向了我们的主观意识,属性二元论者不认为身心是强绑定的。

等下……你是说我们无法证明哲学僵尸的存在吗?陈羽摇了摇头,意识转移是否就是一个可供参考的方案呢?如果没有意识,你转移的又是什么呢?

她的嘴角勾起不易察觉的弧度,所以这就是她的目的之一啊——但这也是可疑的,她旋即否定了他的推论。哲学僵尸虽然没有意识,或者说元思维(对思维的思维),但为了表现得与常人一样,它的躯体必须有一套“自动驾驶”的机制,陈羽,你明白吗?

我明白了——说到底,我们的转移操作依然是一个黑箱操作,它其实不关注主观意识的涌现。

……

寻已经记不清那天晚上他究竟是以怎样的形式结束那串看似无休止的对话的了,她只记着胸中池塘里激起的一圈圈涟漪始终未曾平复。寻一直在注视着水面,在池塘一旁的高山上,她也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或许这是唯一一种能证明自己存在的方式。

她仍然不住地延伸着自己想象力的疆界,为什么,他不能是一个僵尸。她承认,有时候她会被意识形态的幻象所蒙蔽,荒原其实并不真正存在,他也并不是从荒原中历经艰险走出来的骑士,那些是她的发明,而不是发现;但是形而上学问题不同,它们不能被发明,只能被发现。只能说两个场域的边界有时是模糊不清的,比如说她不能说服自己,能否利用她那一年的感性觉知来解决这个问题。没有人活着,没有人死去,到底是什么意思?被荒原同化又意味着什么?……以及一个更关键的问题,他有什么在瞒着她呢?

他的笑容是那么温暖……在休学之前。

她完全能想象到她的老师会说些什么。认为这是一种倒错是没有问题的,至少在过去的思辨逻辑中是这样的。但别忘了这个时代的特征是什么:每一个领域都在彼此融合,或是彼此冲突。意识哲学与意识科学真的能达成一致吗?

寻感觉到了困倦。她抱着江宁子毛绒娃娃,默默享受着怀中柔软的触感。陈羽从背后抱住了她,她感觉自己即将融化在一片混沌中,一点点……一点点……

     

04 三重真实

寻的眼前有一道光圈,周围尽是黑暗。她向前走,随着距离越来越近,光圈逐渐变大,最终成了一扇门。她站在那个由点点光芒汇成的入口前,向前张望,前方是虚景。

她下意识地抬腿跨入了光门,出乎意料的是一股强大的吸引力将她牢牢地锁住,一股酥麻的感觉从腹部蔓延开去,最终没过了头顶,在一瞬间她失去了对自己身体的控制力。寻不由得想起了一些灵魂出窍的报道。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她便感觉到自己重新回到了地面上,仿佛经历了一段疯狂的自由落体一般。

她睁开眼睛,双臂向两侧抬升,双腿微微运力试图平衡身体。全身传来的感知觉信号提醒她,这不是她熟悉的那个身体,这是他的身体。记忆如潮水般涌来,这是她和陈羽交换身体的第二天,现在她躺在出租屋的床上。房间里没有其他人,他也不在。

寻下意识摸摸口袋想取出自己随身带的小镜子,才发现他并没有带镜子的习惯。她抬起手指,指腹按在喉咙处的那个坚硬凸起上,不由得微微一笑。昨天交换之后她只觉得很困,一路上是被他拖回来的,以至于都没有好好瞧瞧新的身体。

她向洗手间踱去,觉得脚掌好像踩在棉花糖上一样轻盈。在镜中看到了他的脸,她感觉心跳略有些加速。

对了,搜索一下他的记忆!寻心念已起,将自己沉入海马体的宫殿之中,陈旧的气息先于情境抵达她的意识——在几秒钟的时间里,她度过了他十数年的时光,但可惜的是,她最想体验的那一段记忆却不知为何怎样都无法唤醒。主动性压抑。看来……他还是有所防备吗,为了防止隐私泄露竟然强迫自己也忘记了。她不禁有些沮丧。不过短时间内大量体验的充盈已经让她的神经兴奋水平达到了一个个波峰:尤其是卷土重来的那一年,每一场考试都成了一场战役……以及最后的那场大仗。他赢了,赢得十分彻底。

其中一个信念让寻忍俊不禁:为什么她从来不对他说“我爱你”呢?她甚至能感觉到这个念头中的怨气。真像个小孩子一样……她无不好笑地在心里吐槽道。

“我回来啦!”她听到了门外她自己的声音。寻打开门,略有些不知所措地瞧着躲在她躯体下的陈羽,他没有给她反应的机会,而是笑嘻嘻地抱了抱她,把手中的早餐袋放在桌上,“给你买了肉夹馍,赶紧趁热吃吧。”

不……其实我可以吃速食片的。她感觉脸庞有些发烫。

哎呀,那玩意儿也太难吃了吧,还是趁着假期多享受些美食吧。陈羽坐在了她对面,捧着脸看着她吃。

寻开始有些后悔,做这个意识转移是否是个明智的决定,被另一个自己盯着吃饭大概真的是种折磨,虽然新鲜,却也实属难受。

“那个……我说个事啊。”寻一边嚼着肉夹馍,一边盯着坐在对面的另一个自己的眼睛,她缓缓开口,带着一种极不情愿的语气,“那个……就是……嗯……我喜欢……你。”

“什么?呦呦,你可算开窍了呀。”女版陈羽夸张地笑了起来。

“你知道吗,最空虚的话语莫过于此。这三个字,它既是空虚的,又是极度充盈的,就像拉康说的那样,只有主体被悬吊在与异体的映照中才会发出如此矛盾的话语!”寻没好气地拍了拍桌子。

“好了好了……快教我怎么扎辫子!”女版陈羽挽着她的胳膊,“我不会!”

“你没有我的记忆么?”她白了陈羽一眼。

“嗯……我想扎一个丸子头。可是你好像没有扎过呢。”

“滚,我也不知道怎么弄,自己上网去学去!”寻粗声粗气地说,踹了他一脚。

陈羽说,晚上不如两个人一块儿做一次大餐,等过了居家观察期就到市里一起逛逛。她灵机一动,觉得这是一个单独行动的好机会,便自告奋勇去采购食材。他仍然在瞒着她……有很多东西仍在暗处。

她拨通了一个电话。

对方是他曾经最好的朋友。她和对方东扯西扯,最后话题逼近了他曾经失去的那一年。她咬住后槽牙,我倒要看看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对方言辞很谨慎,或者说他的信息也不完整,只是提到了“住院”云云。她忽然有些惭愧,他离开的那一年自己竟没有一次主动去慰问一下他。

她拨通了第二个电话。

对方是他的妈妈。喂?妈,上次那个病历本能邮我一份电子副本吗?哦,最近还是有点晕,便想着去诊所看看,所以向你要一下病历本。没事没事,不是什么大问题……南京很好玩,下次带你来逛逛哈。

她挂断了电话,这才发现手心全是汗水。在那一瞬间,她既是陈羽,又是寻。而且,她有种预感,自己已经离真相很近了。

她拨通了第三个电话。

对方是前几天做脑部检查的大夫。因为有居家观察期的存在,所以他有对方的电话号码,以便不时之需。她问那天对方的犹豫究竟是什么意思,他显然意识到了这个同他对话的人并不是陈羽本人,但也并没有隐瞒的意思。

什么?前额叶活动水平较低?那意味着什么呢?真的没问题?

寻心里很不平静。

过了一会儿,陈羽的母亲发来了病历本电子备份。她深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手指点开了文件。

她睁开眼睛,几个小字顿时映入眼帘:科塔尔氏综合征(行尸综合征)。寻呆呆地望着手机屏幕,胳膊无力地垂了下来,只是来来回回地扫视着那几个小字,她全部的勇气与果敢仿佛被那几个简单的字掏空了,瓦解了。

被压抑记忆的封印登时化为灰烬。在几个呼吸的时间内,她的意志再一次被他过往的第一人称体验击溃。那是一种……比溺水更难受的感觉,在一条河里,她找不到任何支点可以支撑身体,只有一个向下的动力:不断下沉。漫长的如同铁幕一般的昏睡,短暂的如同电击一般的谵妄,失去真实感就像枯叶一般逐渐枯萎的现实,不断滋长的蚀心焦虑,彼此交替,循环。

他在日记本中写下,那年冬天过于漫长。我怀疑自己已经死去,行走的只是一具尸体。

寻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不受控制地颤抖着,眼前的景象出现了些许模糊。她颤颤巍巍地将拳头伸进嘴里,狠狠咬了一口,试图用疼痛感维持意识的清醒状态。不行!必须重新压抑那些记忆,她对自己说。忘记吧忘记吧忘记吧忘记吧……

不知过了多久,那些痛苦的体验终于渐渐退去,也不知道是不是她“再压抑”的功劳。她现在才明白,那些记忆必须沉入潜意识之海中。

值得庆幸的是,他挺了过来。

那天晚上的烛光晚餐很丰盛。寻望向陈羽的目光里多了些什么。好几次,她强忍着落泪的冲动,不得不背过身去掩饰。她一开始就不应该跟他提什么哲学僵尸的概念,现实远比概念残酷,她想。

陈羽肯定察觉到了她小心翼翼的行为。寻眼前的这个女孩长叹一声,问:你是不是已经读取了我的记忆?

过去的事,就别提了吧。她讪笑着回应道,试图蒙混过关。今天开心,就别说些不愉快的事了,好吗?

女版陈羽陷入了沉思。寻瞧着他的面孔,紧张得双腿发麻、后背冒汗,那肯定是她度过的最漫长的一分钟,她事后回忆时如此苦笑。

我能信得过你吗?他双手搭在她的手腕上,目光诚恳,见她有些发愣又补充道:或者说,你真的想知道真相吗?

我,我当然想知道真相,但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寻睁大眼睛,等待着接下来他的发言。

你看到的那些都是我布置的,那些都不是真的,而是为了掩人耳目所推到台面上来的掩体,包括被修改的记忆、被选择过的会诊记录以及被骗的一些人,都是如此。现在你面前的,确实是一具并无现象意识的僵尸——

陈羽,你不用安慰我了,我知道这只是为了刻意遗忘而作出的托辞,现在咱们别再谈这些了,行吗?她哀求着他,心下已然通明,胸中尽是痛楚。

不,听我说完。女孩虚压手掌,示意她不要焦躁。你知道意识上传吧,就是那种将意识上传到云端的生物信息工程……

你是说……?寻捂住了嘴巴。

其实记忆不完全是假的,只是我故意隐藏了一些更关键的片段……那些片段只有意识匹配度达到一定水平才能激活,如此简单的意识转换是不可能让你看到的。因为科塔尔氏综合征,我的中枢神经系统变成了一座非常不稳定的火山口,用你们心灵哲学的话语来说,是我的心理维度与物理维度发生了一定程度的偏斜。

但问题还是出在这里?她指了指自己的脑洞,试探性地问道。

嗯,还原主义在临床上还是有一定效度的。女版陈羽点点头。这个病治疗起来需要投入大量的金钱与时间成本,而且漫长而痛苦的治疗还不一定指向光明的彼岸。所以我决定找一个更合适的方案,我们联系上了一家地下脑服务机构,能够以相对低廉的价格实现意识的上传——但也仅仅是相对低廉。

但是安全性如何保证呢?寻激动了起来,连那些大型科技服务机构做这个云上传都有一定危险性,更何况还有可能遭到日渐兴起的赛博恐怖主义的威胁(这就是为什么意识永生到今天仍然没有大范围推广)……

可是当时没有太多选择。女孩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另一方面也算我的私心,我太想延长自己的寿命,不是因为害怕死亡,而是想看看人类的未来到底是怎样的,以及我们能否有一天真正认识自己。

所以这几天你都是以一个[仿生人]的形象出现在我眼前的是吗?寻忽然想到了一个更关键也更敏感的问题,她几乎完全屏住了自己的呼吸,紧紧地逼视着对方。

“不完全。”寻只见面前的“自己”目光闪烁着缓缓给出了答案。“在收到你的邀请之后,我密切关注着这具躯体,哦,准确地说是这个生物工程学操作系统传来的信号。现在,既然你已经发现了什么,我就不能再藏着掖着了。”

既然你已经决定离开现实空间,又为何留下一具躯体呢?反正你再也回不来了。而且,如果我没有发现你的记忆,你是不是准备隐瞒我一辈子?

寻此刻的心情是万般灰暗的,她就像一个追寻龙的勇士,真正目睹了龙迹时却丧失了全部力量。她从椅子上站起,歇斯底里地质问起来。

“你先冷静一下,我先问你一个问题。”女孩目光如炬,开口道,“我爱你,你也爱我,而且你并不觉得我是僵尸,那么当我公布真相之后你仍然非常明确我会像之前那样行为,那么你会感到有任何不妥吗?”

机械情人问题是吧。寻冷笑一声,你不明白,真正的问题不在于确定性,而在于真实性;不在于真实性的确定性,而在于真实性经历了一个从1到0的变化。我或许会与一个机器人相爱,但我恐怕无法接受一个假装成人的机器人,那意味着欺骗,那意味着有一道断层线永远地将过去与未来、将你与我分隔开来。

“可我怎么感觉你很痛快?”

因为我此前并不是对僵尸问题毫无疑心,现在你在解放了自己的同时也解放了我。她坚决地说道,又或者你现在仍然在说假话,这些情况只是你为了欺骗自己、为了压抑记忆而作出的托辞,但很抱歉,我无法接受这样的叙事。我从中看到了自恋的火花。自恋与他恋是格格不入的,你必须明白。还有,你没回答我的问题!

“你不能接受一个哲学僵尸,但这不代表其他人都不接受。”陈羽淡淡地解释说,“我不希望我的父母只能在赛博空间里与我建立联系,这对他们来说是残忍的。”

是你不希望还是他们不希望?

“是他们不希望。还有你的另一个问题,我为什么要隐瞒你。只有一个答案,我爱你。我猜的出来你得知真相后的感受,与其在真实中哭泣,不如在幻象中微笑,不是么?”

依然是独断论。寻一屁股坐倒在餐桌脚边,只感觉泪腺有些湿润。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哽咽。我觉得你没有资格替我做决定——而且,你最后还是告诉了我。

“只是为了让我好受些。我现在才知道,谎言是如此沉重,我需要喘息的时间。”

那你现在缓过来了吗?她抬起头望了他一眼。

“已经缓过来了。而且,我也不会食言——再过几分钟,你就会睡去,再也不记得今天发生的事,依然在我精心设计的帷幔下行进。”陈羽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只是这笑容在她看来是如此邪恶。“睡吧……睡吧……你将会忘记一切……”

寻非常肯定当时他并没有做任何的催眠动作,仅仅重复着她那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可是,她还是不争气地闭上了眼睛。

等到寻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天明了。她只感觉浑身乏力,双目酸痛,昨日经历由历历在目。陈羽,你失败了!她恨恨地想,自己没有失去任何记忆。她想要找他摊牌——如果他继续坚持己见。

寻缩在陈羽的身体里,颤颤巍巍地爬下床,她必须找到他,她想。但——有没有可能,她是说,只是一个猜想,那只是一个漫长的梦呢?寻又犹豫了起来。如果是梦的话,那也太真实了吧。她从来没有做过如此真实的梦。

陈羽敲了敲门。她伸出略有些僵硬的手臂,给他开了门。

“我回来啦!”她听到了门外她自己的声音。寻打开门,注视着躲在她躯体中的陈羽,他没有给她反应的机会,而是笑嘻嘻地抱了抱她,把手中的早餐袋放在桌上,“给你买了肉夹馍,赶紧趁热吃吧。”

又……吃肉夹馍?她盯着陈羽,声音有些颤抖。这和昨天早上发生的一幕,不能说极其相似,只能说一模一样。这什么意思?她陷入了土拨鼠之日式的循环?或者说她仍在梦中?

“你是不是糊涂了,昨天下午我们才做完意识转移。”女版陈羽神色有些奇怪,抬起手掌贴在寻的额上,“发烧了?”

寻面色古怪地摇了摇头,先按下不表吧,接着听他会说些什么,她想。

“我想问一下啊,你能教我扎辫子吗?”陈羽目光诚恳,一只手在脑后的马尾边到处倒腾,却怎么也不得要领。

“你接下来是不是要说你想扎一个丸子头,可是没有我的记忆?”寻板着脸发问道。

“你怎么知道!”陈羽惊呼出声,“看来真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寻站起来,心下了然,胸口发紧。我知道了,我全都知道了,这还是你的把戏,赶紧把我放出去吧!我想回到现实世界,行吗?她张开双臂环住着“自己”的腰,哀求道。

“你……在说什么?”陈羽似乎被她吓住了,“我不明白……”

喂,我说你能不能不要再装了?你这个骗子!僵尸的骗局已经被你自己揭穿了,你这个僵尸!

“不是吧,真的出问题了吗?”陈羽眉宇间弥漫着忧虑,抄起手机打算同昨天的检查人员发信息。“我还以为昨天你关于哲学僵尸的讨论只是开玩笑来着……”

   

05 未抵达的真实

陈羽从阳台上走进来,拉紧阳台门,将手机收进口袋里,与寻相对而坐。

难道……真的是她出错了?那些真的只是一连串无比逼真的梦境?寻咬着嘴唇,不敢直视他的瞳孔,任由百蚁挠心一般的不适感向她袭来。可是梦境怎么会“预言”地如此精确呢?不,可不要被他骗了。她决定另辟蹊径,从另一个方向发起反击。

昨天……哦,应该是前天下午,我俩在桥边玩的那个故事接龙,你还记得吗?

陈羽点了点头。

你说的,“没有人活着,也没有人死去”,是什么意思?,“精致的静止状态”是指什么?“荒原”又指的是什么?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我知道大家都在荒原上。

对面的那个女孩面露诧异之色,不过还是快速地给出了解释,“互联网诞生百年有余,它是通天的坦途,亦是毫无希望的戈壁荒原,一如我们这个时代。那段时间……我完全颓废其中,一种灾难性的体验,但真正置身其中并不会觉得糟糕——赛博极乐与不断自生成、自补充、自循环的日常式前反思结构并无本质不同,而显然后者历史更为悠久。在这个过程中,[非我]取代了[我],或者说,[我]被抹除了,只剩下一个个被定在原地的陶俑。”

我明白,那是一种腐蚀性的体验,它最终指向死亡(或者说,一种比死亡更可怕的东西,但本质与死亡并无不同),看上去是外在物在取悦主体,实际上却是主体在取悦外在物。

寻完全明白了陈羽的意思,但狐疑并没有完全消除:这番话真的是他能说出来的吗?是他利用了她的知识与记忆组织的语言吗?抑或是一个早就设计好的陷阱?但是接下来陈羽的话却让她哑口无言:

“我问过了上次的检查人员,也咨询了一下几个有心理学背景的朋友,他们提到了一个词:卡普格拉综合征,也叫做[替身妄想],这种幻想会偏执地认为所爱之人被一个替身替代了,眼前的人是一个假冒者。”

她瞠目结舌。

“我知道你很难接受……但只是一个可能性。僵尸毫无疑问也是一种替身,在这个意义上你的知识成了帮凶。弗洛伊德早就说过,妄想是因为人们过分压抑冲动而导致的,卡氏妄想症的对象往往是爱恨交织风暴的中心,你对我的情感是矛盾的——”

她面红耳赤。

“于是你不得不将我拆成两半,一半是僵尸,一半是不知所往的灵魂。你毫无疑问是爱着我的,但是因为这前后发生的一系列变故,你的心里产生了不平衡,我说得没错吧?……以及,前天检查出的问题,是他们搞错了,额叶活动水平不高是你的那份脑图,这恰好对应了卡普格拉症理论上功能不良的功能区。”

她羞愧难当。

是的,她嫉妒他——考入了自己想也不敢想的学校。如若两人在同一条起跑线上,她胸中的火焰绝不会太盛,相反,她会为他庆祝,她会与他分享喜悦;但是他偏偏落后她一步,成了她的“学弟”,然后却又取得了如此耀眼的成绩,这让她怎能不生艳羡嫉妒呢?

只有伪造一个幻想,在幻想中贬低他,她才能好受些。多么可怜!多么可悲!寻再也无法在这里呆下去,决意起身下楼独自平复——

却被女身的陈羽从身后紧紧抱住。

感受到身后的柔软,她一下子动弹不得,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样不是滋味。身后的那个“自己”,好像是一面镜子一样,照出了她所有内心的隐秘,她再也没有胆量转过头去直视“自己”的眼睛。

或许这就是爱。主体被悬吊起来了,赤裸裸地暴露在与异体的映照之中,无论是她还是他都没有地方可以躲藏。但那有什么关系呢?

“至少说明了你不是哲学僵尸。”在寻的身后,陈羽幽幽地说。“所以我才能毫无顾忌地爱你。”

不,这什么都证明不了,哲学僵尸是有学习能力的,它们会模仿。寻低垂着眸子,声音里染着笑意,任由陈羽将脑袋靠在她的颈窝处。

“所以我还是不能证明我是人类么?”

“你不仅无法证明你是人类,更无法证明这是否是另一场大梦。我也一样。”

他人心灵问题依然是没有解的。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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