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卢璐
来源 | 卢璐说 (公众号:lulu_blog)
卢璐说,
上个月,我写了一篇关于我会自卑的文章,收到了很多的回复,原来每个人都在以为别人不会自卑,但自己却是在自卑中,苦苦挣扎着。
其中,晚风不仅仅写了回复,还加了我的微信,给我讲了很多关于,自卑和自我,那些曾经以为会烂在心中,永远不会开口的故事。
毫无疑问,晚风有个爱她也是她爱的母亲,但是母亲的自卑,在她的成长过程中,带来了不可磨灭的影响,让她又爱,又恨。
每个人骨子里都想活得任性,可有太多现实的枷锁捆绑束缚了我们。
回首过去,直视那个隐忍憋屈的自己,无论时隔多久,内心的心酸苦涩都会翻滚着腾上来。
在这种亲情维系的爱里,夹杂着太多的无力、无助与无奈。
看完我怔住了,原生家庭就好像是一个圈,我们跑啊跑啊,多年之后,不过是回到了原点,都活成了父母的样子。
01
我是晚风,一个来自南方小城市的女人,如今长居上海,是一家传媒公司的高层。
前段时间体检,我查出来是乳腺增生,突如其来的疾病让我思考了很多,决定休七天年假,回家看看。
不知不觉,距离我上次回家已经有四年了,干媒体行业,过年回不了家是常有的事,总觉得趁着年轻,身体还吃得消,多赚些钱,给家人更好的生活,才是要紧事。
一出家乡老旧拥挤的火车站,扑面而来是南方的潮湿感。
母亲站在栏杆外,瘦弱的身体挤在人群中,佝偻着背,吃力又热切地注视着人群,我竟有些不敢认了。
我想过家乡种种的变化,却没想到变化最大的,居然是母亲。
走到她跟前,我那瘦弱的母亲畏畏缩缩地挤在人群中,执拗地要帮我提又大又沉的行李箱。我说了不用,她非要,我们就在人群中,并不好看地拉拉扯扯,她又剧烈地咳嗽了起来,颤巍巍地掏出一了小块破方巾,擦掉眼角微黄的老泪。一如当年,让我又心疼,又有些怨恨。
02
很多年没回故乡,家附近的地方也已经改得我不太认得了。
到家之前,母亲说家门口新开了家很火的卤味店,生意特别好,最火的时候,排队的能有百十个人,一定要让我尝尝鲜。
我拗不过她,也不想辜负这片好心,便在队伍外等她。又有些无奈地腹诽:上海什么没有啊……
这几年,母亲的背似乎又佝偻了些,原本就挺不直的腰更弯了,在队列里紧缩着身躯,远看甚至辨不出男女。她的双手习惯性地攥在身前,低着头,像是着在忏悔地承认错误,这副一到人群中就不自在的样子,从未变过。
小城市的人素质没那么高,等待卤味出炉的时候还能好好排着队,一出炉就一窝蜂地挤到前面,母亲比别人都瘦弱,就在忙乱的人群里被推来推去,步履蹒跚而又焦急地望着店主,好像希望他能主持一下公道。
我看到这个场景,立马就想把母亲拉回来。
一不留神,母亲就被旁边穿着花睡衣的大婶儿推了一下,那大婶儿忙顾着挤到前面去,也不道歉,还踩了我母亲一脚。
03
我赶忙走到母亲旁边去,看她怎么样。
母亲吃痛地揉着自己的脚,也不吱声,只是哀哀地看着我。
我见这场景,记忆里母亲几十年来的怯懦隐忍,一下子涌上了心头。
“妈,你没事吧?”我上前扶她。
母亲摇摇头:“哎,小事儿,没事,别计较,快去买,不然又买不着了。”又是那种忍忍就过去的样子。
那一脚很重,白袜子上有个完整的黑色脚印,煞是突兀。我心头的火蹭一下就起来了。
我走过去拉住刚刚踩我母亲的那大婶儿:“哎,你看没看到你刚刚踩了我妈,那么大年纪的人你也敢推,还不道歉?”
母亲见我这样,连忙过来拉我:“哎没事没事,多大点事,咱回家啊,不买了。”
“你给她道歉!”我也不顾母亲的阻挠,拽着那女人就让她给我妈道歉,我声音很大,周围人都在用一种看热闹的神态,围观。
那女人见我一副不好惹的样子,扯了个敷衍的假笑说:“我不是故意的。”
04
我还想继续说,可母亲扯着我就走,还边走边不好意思回头地给那个女人点头哈腰:“我家姑娘脾气不好,你多担待……”
我一听这话,猛地把她手甩开,什么意思!
母亲一个趔趄,差点崴倒。我又气又心疼,胸口堵得实在难受,硬着头皮搀住她,什么都不想说。
母亲还是不让我拎箱子,我走在前面,赌气越走越快,母亲就跟在我后面,踉踉跄跄地拖着箱子,一面一如既往地冲我念叨着:“你说说你啊,多大点事,忍忍就过去了,真是的。”
那一瞬间我特别想哭,原来这辈子她都不会再改变了,因为这么多年,母亲对我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忍忍就过去了。
毋庸置疑,她爱我,她用她有的一切来爱我,可是她的一切就是,从不曾替我出头,从不曾帮我撑腰,永远都是忍忍吧,别人不好惹,我们自己小心。
我恨母亲永远卑微的姿态,恨那个自卑怯懦的自己,恨被上海蹂躏了十二年都没磨出来,一回家就憋不住的眼泪,原来无论我多拼命,就算现在我年薪百万,这辈子,我都是被烙下的下等人。
05
母亲是乡下人,二十岁就嫁给生活在城市里的父亲,父亲天生就有心脏病,活不长,城里的姑娘没人嫁。
她读过两年书,能写自己的名字,认识几个简单的字,嫁给父亲之后,也就是给人缝缝补补,当个临时工。后来有了我和弟弟,母亲就变成了家庭妇女。
上世纪90年代,经济不景气,父亲厂里效益不好,虽然没有下岗,但工资很低。我不是大山里,没有鞋的孩子,但是城市贫民,才是更加绝望的群体。
没家世背景、没钱没工作、也没个能给她足够依靠的丈夫,畏惧滋生的自卑,就这么深深地刻在骨子里,从嫁进城里直到现在,愈演愈烈。
每次买菜,那些新鲜的菜都按照我、父亲、弟弟三个人的分量买。给我们做一桌子菜,荤素搭配,她自己就吃些剩饭和榨菜。
有时我心疼她,说,“妈,这排骨你也吃呀。”母亲就象征性地吃一小块,然后全部分给我和弟弟。
多年如此,怎么劝都不听。即使后来我工作了,生活条件好了,她还是尽捡那些鱼头、鸡爪吃,骨子里的东西,改不过来。
因为,除了爱我们之外,她是觉得,她没有收入,没资格吃那些好东西。
06
让我更加无法忍受的是,和城市里土生土长的女人打交道,她从来都是一副讨好迎合的姿态。无论跟谁说话,自己先矮三分;走在大马路上,被人撞了,第一反应永远是向别人道歉;谁要跟她要点什么,立马连袋子一起给人家;若是别人对她一个笑脸,她感激得恨不能把心掏出来。
从我有记忆开始,母亲就活得很隐忍,很奉献,好东西都给孩子、给家人,那些不好的,就留着自己。
即便是面对商场收银台态度很差的小姑娘,她也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经常买些款式不行质量也不行的东西回来,问她为什么,只说是人家工作也不容易。
可是我心里太清楚了,还不就是怕自己不买遭别人眼色吗?可是,就她的样子,就算买了,也给人看不起。
我至今都记得,几年前,当我在上海终于稳定下来,我把母亲接过来住半个月,结果有一天,看到她在冲我家楼上一个业主家的狗道歉,仅仅是因为她手上拎的袋子碰了一下那只看起来就很金贵的泰迪的头。
我捏着我的沪牌宝马的钥匙,远远地站在那里,一瞬间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是,一直就是那个脏兮兮的孩子。
自卑是会传染的,尤其自卑的那个人是母亲,在我人生中的很多年里,我都想像她一样,抬不起头,遇到任何事,都是凡事忍忍就过去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07
13岁那年,我读初中,母亲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在学校一定不要惹事,跟同学好好相处。
初中的女生都开始发育,我也一样,胸部伴随着阵痛,一天天鼓起来。因为异常敏感,我在洗澡的时候,都会刻意避开。
有天中午午休,我感觉胸部有一阵异样,突然的疼痛中夹杂着酸麻,我睁开眼,赫然发现同桌的手正放在我的胸部!
我一下就毛了,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可能也是迷糊醒来理智尚未归位,那些压抑和告诫悉数抛之脑后,我抡起课桌上的三两本课本就往那个男生脸上砸。
全班同学都被这声巨响吓醒,看到我瞪着双眼,同桌一脸错愕,吓得不敢说话。谁都不知道,平时这个“包子”怎么突然这么凶。
同桌的眼角被书页划破,我慢慢回神,开始后怕,手不住地抖。同桌看穿我还是平日那个沉默软弱的女生,笃定我不敢也不好意思开口说出实情,大吼了一句:“你神经病啊。”
08
然后,我们就被请到了办公室,并且双方家长陆陆续续来了学校。
老师问同桌怎么回事,他说,他写作业抖腿,我就打他。我阴沉着脸不说话,心里就想看看几个大人会信这种弱智的理由。
同桌家里有点小背景,班主任让我给他道歉,我咬紧嘴唇就是不开口,委屈涨满了心头。
母亲急匆匆地赶来,老远就听到一声声:“老师对不起,我家孩子给您添麻烦了……”我绝望地闭上眼睛。
“你家女儿死活不说话,我没办法,你问她吧。”老师倨傲地环起手。
母亲连忙弯腰,冲老师,冲同桌的家长、甚至冲同桌,头都不抬、谁也不看地鞠了一圈躬。同桌一家都有些错愕地看着我们。那种刻骨铭心的耻辱和难堪,让我在一瞬间,恨不得自己是个孤儿!
然后,她将我扯到一旁,问我怎么回事。我抱着最后的希望,红着眼睛低声说:“他摸我。”
母亲明显一震,转而回头看向班主任和同桌的家长,但很快,就软下来,无力地摸摸我的手:“孩子,算了吧……”
09
我忍了一个多小时的眼泪,倾盆而出。
明明我是在被猥亵,明明那家人看起来也不是那么不讲道理,明明我唯一好意思开口的对象应该保护我的不是吗?
就因为我们穷吗?就因为我们没钱没势吗?就因为爸爸有心脏病吗?
可是!他摸我!他摸我!他在摸我!!!
这件事之后,同桌看没有家长帮我撑腰,愈发的放肆。我不敢再睡午觉,可饶是这样,也不免会被占便宜。
我把水分全部藏在眼底,一次次咬破嘴唇。我不敢发作,因为,没有人会帮我撑腰,只会叫我忍,一忍再忍。
身体的受辱加上心灵的折磨,内心的自卑一天天萌芽,我越来越沉默。即使有家,也无依无靠。即使有妈,也聊胜于无。
10
我大学毕业,来到上海,有了上海户口,成了“新上海人”。我慢慢发现这样是不行。感谢这座快节奏的城市,现实到残酷,名副其实的“魔都”,在帮我用力戒除原生家庭的阴影。
骨子里被压抑数年的东西在一点点觉醒,我以为我好了。我学着用奢侈品包装自己,虽然我知道,有钱人根本看不起那些省了几个月饭钱换来的LV包包,因为那只不过是他们茶余饭后的甜点。
可对我而言,空虚的灵魂必须用实在的品牌来支撑。工作能力强、长得好看……都抹不掉我血液里流动的自卑。
我必须,依靠某些实实在在的贵重物品,来给自己赋值。
因为打心底里瞧不起自己,觉得自己不值钱。所以每天出门都会算,今天是coach的包加nine west的鞋,今天的我值六千块;明天的晚宴需要chanel的包和rv的鞋,酒席间的我价值四万……
我对自己的认知和估算,全由那些“皮”施舍。
11
刚入职时,埋首于四平米的格子间,总会想到陈乔恩和阮经天演的《命中注定我爱你》里的那个“便利贴女孩”。
因为除了本职工作,我也承担着买咖啡、买早餐、帮打印、取快递等这类的杂活。前者是收入来源,后者是自卑感隐隐作祟下的心甘情愿。
我没有意见,也没有情绪,别人交给我了,那我就做了,理所应当。
工作经验逐年累计,奢侈品越堆越多,越买越轻松,好像有了底气,好像开始进步。
学会挑剔,甚至是刻意地挑剔和刁难,喜欢jimmy choo的营业员单膝跪地为我穿鞋,会故意翘着二郎腿一动不动,看着对方隐忍不发的表情感到病态的快感。
也开始学会拒绝,不再做“便利贴女孩”,也敢于对下属颐指气使,我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听到自己变成他们口中的“女魔头”,竟有些幸福的眩晕感。之前小镇里的那个姑娘,总算是彻底死了。
唯一不好的只有一点,恋爱频频失败。
12
我不明白为什么,谈一个黄一个。明明我是那么努力地对他们好,人、感情,甚至金钱,我有什么,就给什么,可到头来,别人什么都不给我。
任何感情的开端,主动表白的明明是对方,最后苦苦挽回的永远是我。声泪俱下、涕泗滂沱,然后等着那句“你很好,是我配不上你”的最终裁决。
30岁,我终于迎来了我的王子。我以为,上天让我吃了那么多感情的苦,总算送来了美满的结局。
13个月的稳定感情后,我主动求婚,拿着我的房产证。感觉自己像电视剧里的大女主一样,很酷。
其实,那是已经感觉到对方热情退却的奋力自救。房产证都送出去了,我的讨好那么明显,单膝跪地的是我,说出求婚誓词的是我,房产证上主动加他名字的也是我。可是,被拒绝的还是我。
我再度失恋。LV、Prada、Hermes都没用了,因为连房子也救不了我啊。我的身价这么高,你不看看吗?你们不看看吗?我真的那么不好吗?
喝了很多酒,吐血,被闺蜜送到医院洗胃。醒来后她担忧地看着我,说:“你去看看心理医生吧”。
13
“你不是遇人不淑,你只是自卑。”心理医生缓缓地开口。我如遭雷击,不长的一句话好像又把我推回破败的家、黑暗的童年和残破的青春。母亲那张除了哀戚之外再无其它表情的老脸越发清晰,让我崩溃甚至作呕。
我捂着耳朵尖叫,什么自卑,老娘自信得很!我买包眼睛都不眨!
“那不过是你隐藏自卑的一种方式,你从未有一天,从心底真正的自信起来。你没发现,你找的男人都不如你吗?你根本驾驭不了比你优秀的。可即使是找不如你的,你还是巴巴地舔着别人……”
……
卢璐姐您知道吗?自卑不是最可怕的,自卑所带来的取悦型人格才是最可怕的,一味讨好,甚至没有底线。
回望那些情感经历,没有任何一位男士,从外在各方面条件与我相当。不是没有优秀的人追求我,但我总是打着岔“这些人一看就不靠谱,也只能骗骗小姑娘”来安慰自己同时拒绝他们。其实是,心底从不敢相信,那么好的人,能看得上我。
可是,面对不如我的男人,我还是自卑。人最本质的东西,往往暴露在亲密关系里。
14
我不自觉地讨好、迎合,从吃饭口味到上床姿势,完全是一个没有自主意识的人。为什么每次分手都那么不舍,都那么撕心裂肺,不是因为我多爱他们,而是我觉得跟他们分开之后我就找不到了!不会再有人要我了!
在心理医生残忍的爬梳下,我意识到这一点,肝肠寸断。在上海十二年的打拼,仿佛一个裹着糖衣的笑话,我不过是在其中蠕动的恶心的蛀虫。自以为是、醉生梦死。
原生家庭的阴影我不知道还会伴随我多久,或许是终生。我不知道何时能戒除,因为它总会在某些时刻如同鬼魅一般闪现出来。
我不再跟那些东西拧着干,仿佛要证明什么。有些东西深植于骨血,我必须学着接纳并找到与之和平共处的方法。
看《都挺好》时,觉得人生来便自动成为书写悲剧的材料。半生在无意识中踽踽独行,不自知地楚门的世界中艰难徘徊。
我标榜的全是我没有的,我践行的全是我反对的。千万次人造冲突抵不上倪大红失心疯时的那句诛心:“明玉啊,你太像你妈了。”
卢璐:有两个女儿的留法服装硕士、作家,新书《和谁走过万水千山》,正在热卖。行走在东西方文化差异裂痕中间的,优雅女性自媒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