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着,望着看不见的屋顶。我心不在睡着的床上,它在八里山。
亲人们都在睡。此刻,谁转到了我故园的屋后?
是磨青还是瞎女的灵魂吗?几十年里,他们会不会夜夜绕行呢?回来看父母,还是看孩子?听说瞎女的小儿子也已不在,她在那边不孤寂了。不远,三嫂知道了这消息吗?
动物也有灵魂吗?那只被我谋杀的小鸡,还在牛槽里跳上跳下吗?奶奶想让它长大下蛋的谋划,被我一石头打穿,梦空四十年。它的灵魂也折磨我了四十年。
植物呢?那些被我割掉的草,那些葬身牛羊口中的野苜蓿、羊奶草、马耳朵的前生,会不会今春就恣肆地包围我的老宅,偷袭我的屋后,入侵我的小窗,让我看见它们的今世,让我一看梦醒,少年心回?
一把镰刀会有灵魂吧?这灵魂恨极了我。我拿着它,走到秋日的谷子地边,大大沉沉的谷穗如粗粗的绳索,一望好秋要压塌地了。我转圈挥动那刚磨的镰刀,谷穗都被砍头落地。我狂喜。马上,我的大脚趾碰住了一个碗茬,血染地面红。
屋里的墙上挂着一把生锈的镰刀,和那把是一个集会上的买回。这镰刀记着那镰刀吗?那镰刀回来看过这镰刀吗?我这小屋,可是它们重逢的缘由?
一根毛巾也有生命的记忆吧!那根十六岁用着的毛巾,割草用来垫肩,锄地用来遮阳,下雨用来顶雨。在学校的日子,它会被包着一个香香的包子,在夜晚让我从梦里笑醒,涎水把枕头都打湿了一大片。
远方的小舟会划到我的屋后,它经过了无数的流水小桥。屋后的稻田间有悠悠之水,船轻轻地飘摇,如在芦花荡。没有荷叶,无需采莲,但大大的桐叶足可藏身,在下面听船娘的清歌,说话的人让法海和白娘子长在了北方。
我的灵魂呢?我是谁呢?我来世一趟,没有见过爷爷,可能会见孙子,几十年后我死了,对广大的天下,几乎就是没有来过。我想追寻先人,可家谱上我的曾祖父只是三个汉字。我从父亲的口里复原着爷爷的长相,难道再让我根据这虚拟的爷爷形象来揣摩曾祖父的样子吗?我孙子的儿子将来一定不会有这样的情怀,他不会起对先祖根源的探问。能四代同时见到的人是何等的少,晚婚晚育又灭了一代。祖先其实就只是一个名词,泰山脚下泥土里的草芽不知山顶有松树。
屋后有打麦场,牛和人的劳作映在墙上的镜子里。镜子虽然蒙了灰尘,但还在。人不在了很多。活着睡在家里床上,死去睡在地边坟里,家园和土地原来是这样的生死相守,一点也不抽象。
当然,春天会转到屋后,发着无声的冲锋,草要蔓延,花要怒开,树要挺拔。季节守信,看见春也就知道了秋,谁不能在雪寒里推测酷热?屋外四季推演,屋子容颜不变,它比人要老得慢许多,它看着孩子们长大,看大人们被收割,它几乎没有变。它有二百多年了。
我知道世上没有永恒,它也必然倒塌消失。但就凭它给我这苍茫的意绪,它就是一个幸福的屋子,它应该庆幸。
屋子没有祖先,它也不问来者。管不了别人,我的魂灵会夜夜归来。故乡的人们对我漠然,但故里草木和天地万物却总是亲近我,它们没有停止过对我的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