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我的驼背父亲。
忆起往昔,父亲驼着背,头向前伸着,从岁月的深处,缓缓向我走来。
我看见父亲弓着背,高高的脊背上像扣了一口锅,两手紧握铁锨,青筋暴起,吃力地铲着小路上的野草。野草盘根错节,把小路包裹得又密又厚。他牙关紧咬,头努力向前伸着,脊背高耸,两条腿向前弓着,形成一个倒写的“S”形,野草在铁锨下发出“吱吱”的拉扯声。身后是一条平坦的小路,他的女儿早晨上学再也不用担心茂密野草上的雨水、露水打湿鞋子和裤脚了。
我不知道父亲是什么时候驼背成这样,从我记事起他就是这样驼背。父亲年轻时的照片,穿着军装,戴着军帽,身材高大、挺拔,英俊潇洒。是怎样沉重的劳作才将父亲直挺的背压成了这样的驼背!
那是个炎热的夏天,太阳像是咬了牙、跺了脚,要拿出它全部的火力砸下来,触碰到阳光,就像被火燎了一下。父亲此时光着脊梁,裤腿高高挽起,将铡碎的稻草与黄泥和在一起。一锨又一锨,粘稠、沉重,发出“噗噗”的闷闷的响声,后来又变成了“啪啪”的清脆的响声音。黄泥和稻草逐渐融在一起。父亲高高耸起的脊背,在烈日的灼烤下油亮油亮,闪着刺目的光,汗水如一条条小蛇在背上爬行。
坐在树荫下的我,看着父亲,憧憬着住上高大宽敞的瓦房,再也不住那低矮漏雨的茅草屋了。
父亲高高耸起的脊背是我们全家的支柱,他也是十里八乡群众不可或缺的人。
父亲七十多岁时,我请父亲来小住,父亲说:“我不能走啊,群众还需要我啊!”
父亲从部队转业就来到这小山村,行医治病,成了乡里有名的老宋医生。即使现在,老人们有疑难杂症,也不无惋惜地说:“老宋医生在就好了。”
父亲背着药箱,爬上高高的山岭,迈过崎岖的小路,穿行在幽暗的小巷。村里人说,父亲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来到小山村前,村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大部分都是瘌痢头,如阿Q头上的癞疮疤。村里人不敢如阿Q似的忌讳别人说“癞”“光”“亮”,只是卑贱着,就如村里的三姑,亭亭玉立,心灵手巧,一辈子为掩饰自己的癞头,将寥寥的几绺头发不断地变化着花样。但父亲来了之后,村里再也没有新增一个癞痢头。
药箱在父亲的背上服贴、安稳,父亲的头吃力地向前伸着。
十里八乡,乡亲们都很敬重父亲。父亲是个豪爽的人,酒桌上常常是不醉不归,谈笑间,爽朗的笑声似要冲破屋顶,在天空激荡。
然而,他发起怒来,也是地动山摇。
村里有一个老人病重,父亲嘱咐她的儿女赶快送大医院医治。可是,她的儿女眼看着老人一天天病危,却聚在母亲家打牌玩乐,只等老人咽气。父亲听闻后,冲到老人家,掀翻了牌桌,怒吼着,如雄狮般气势汹汹,高高的脊背在震怒中不住地颤抖。
父亲的背越来越驼了。八十岁那年,父亲病危,我急忙赶回家,在家服侍父亲半个月。母亲告诉我,父亲说,他很幸福!
我该是怎样的愧疚啊,我的父亲,你对儿女无所求,可为了我和我的孩子,做了您所能做的一切。
雪雪上高中时,回到父亲身边,因为是异地,必须转户口才能参加高考。当时村里拆迁、土地占用,每个村民都有分红,原则上是不允许外人迁入。七十多岁的父亲找到村长,在年轻而略带轻慢的村长面前,父亲的背驼得更厉害了。他从兜里艰难地掏出烟,撕开,抽出一根,手微微抖着,递给村长,哑着嗓子,请求着,说是临时迁入,不参加分红。我的心在微微颤抖。
父亲驼着背,背负着对这个家所有人的爱与期盼,背负着乡民们的健康与便捷。
父亲向我走来,踏着平坦的小路,稳稳地向我走来。挺拔,高大,英俊,潇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