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车马很慢,书信很远,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木心《从前慢》
就在我要离开并准备顺手带上门卫室后门的一刹那,那封信更确切地说是那信封上那我再也熟悉不过的名字吸引了我的注意力,随即拿了过来。这封信是银行寄过来的,里面硬硬的,应该是信用卡。前几年银行寄过来的信件,大都是纯白色的信封,中间还有一块是透明的,客户资料人的基本信息刚好显露出来。而这个却是完全闭合,尽管基本信息也是打印出来的,信封四周还镶了蓝色红色波状图案交替的边……我觉得,我记忆中肯定有过这样的一个信封,因为一整天它就这么强劲执拗地牵拉出我好多跟信相关的记忆,不吐不快。
我小时候的农村基本没有跟文字打交道的机会,书信更是少之又少。初中时候,也许是小学,我家里竟然收到了一封信,是在外服刑的三伯寄过来的。他是我父亲的堂哥,信中除了叙说自己的处境和对家中亲人的思念之外,三伯还表达出北方天气很干燥,希望父亲给他寄点茶叶的想法,大抵是他的亲兄弟们因为他的劣迹都不愿意搭理他,所以他跟当时在农村混的还不错的堂弟——我的父亲张了口。父亲到底有没有给他寄茶叶,我是不清楚的。大概是没有的,作为一个农村人,父亲好像没有回信的意识,怎么寄东西,那时候应该更没有概念。这是我最早的跟书信有关的记忆。
初三那年的冬天,我竟然自己收到了一封信,信是表姐寄过来的。她在我们家读完小学,初中又过来读了半年,然后就去了姑父所在的城市。信是班主任递给我的,当我激动而又得意地在众同学们羡慕的目光中小心翼翼笨手笨脚地拆开信封时,几张颜色鲜亮的卡片显露了出来。她给包括我在内的班上几个同学寄了贺年卡,这几张卡片让班上的好多同学一个上午都陷入了某种情绪当中……几十年过去了,那张贺年卡仍然如在我眼前,天蓝色的背景上,一只纯白色的小猫头像,毛茸茸的,张着无辜可爱的小眼神。卡的背后是表姐那熟悉的一笔一划的字迹:如果你在梦中也会高兴地笑起来,那是我吩咐过月亮,某年某月某一夜,给你捎去我的祝福:新年快乐,霞子!整个成长阶段,除了学习,我让人羡慕的情形几乎没有,如果有,这算一次。
我的高中是在别镇一个普通高中上的,两排低矮的瓦房就是我们学校的所有教室。每个年级只有两个班,就这班上的人数也少的得可怜,而且每到暑假过后开学,班上都又会失学好几个,因为交不起学费,又觉得升学无望。临近高考时,我所在的文科班只有十二个学生,其中还有两个复读生。高一高二人多些,每个班大概有二三十个,大多是都来自附近几个镇的农村孩子。也有一两个从县城里来的,大都有些高不可攀。我的前面就坐了一个城里来的男生,姓祝,偶尔回过头跟我们说两句话,玩不到一块儿。隔壁班也有一个,姓刘,个子不高,眼窝深陷,头发自来卷得厉害,似乎每一缕都要弯作一团。他声音低沉温柔;眼睛很大,眼神清澈温和。他会跳霹雳舞,还唱当时流行的电视剧《情义无价》主题歌。那时候我正沉溺于琼瑶,私下里也喜欢把他想象成琼瑶笔下的男主人公。他时常来我们班找前面的那个男生,也会客气礼貌地跟我们打招呼,有一次还跟我借支笔给姓祝的男生留言,羞的我都不敢看他。寝室是大通铺,全校的女生都住在一起。时不时会有人谈起他,在我眼中,这些谈起他的女生大都长相漂亮,家庭优越,是能够得上他的。就是这样的一个男生,在夏日的一个午后,当时我正睡眼惺忪地从寝室往教室去,他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突然递给我一封信。天啊,多么美好,这竟然是一封情书,他写给我的情书!我无法描述我当时的兴奋,直到现在。那几天,我极力掩饰着内心的激动,表面上还要装出那个年代女孩被人苦追时所惯常表现出的愁苦和无奈,怕人知道,又怕人不知道。大概两三天后,我还是给他回了信,借口堂而皇之,只想考大学,不愿分心。私下里我一直感觉他只是看出了我对他的好感,故而写了这样的一封信。而对于爱情,我一直有着不切实际的幻想:这个人应该就是爱我,纯粹的爱,而不是因为我对他的好感。毕业二十年,我们高中同学聚会了一次,他去接的我,身材有点走形,头顶也发亮起来,但声音依然低沉温柔,说起年少时的那封信,彼此都笑了笑,觉得挺好玩的。十来分钟的路程,因为有了这段记忆,温暖而又美好。
没考上大学,我们几个成绩还不错的女生去县高复读。班上有几个男生要出去当兵,临出发那天我们决定去武装部门口送他们。说心里话,这几个男生我都不太熟,高中三年基本没说上几句话,但送别总是一个浪漫的事情,那个时候的我们都需要这样的一份浪漫充斥青春的记忆。我们像好多电视剧里演的那样,遥望着他们登上那个迷彩的敞篷车里跟我们挥手道别,想着以后各自不同的生活轨迹,人生也好像有了不一样的味道,第一次有了这样的意识:我们都已经成大。不久之后,我们几个就收到了他们的来信,信是写给我们去送别的三个人,除了共同的问候和祝福外,还专门提到了我几句,说我脸色蜡黄,得注意营养和休息。我在她们两个的调侃和哄笑中,也有了一丝得意,并误入了下一个圈套:回复他们的信,由我着笔。我都说了些什么,真的记不清楚了,但渐渐的,写信就是我一个人的事了,那边的来信,也似乎只写给我一个人。他的字工整而又苍劲,文笔也相当不错。他的信都是牛皮纸信封,信封上有着某某部队的字样,每次接到递过来的信,都给我的虚荣心以极大的满足。我们的通信一直延续到我的大学时代,或频繁或稀少,但两人之间的通信少说也有几十封,盼信写信成了学习生活中的一个重要内容。聊了些什么,真的都不记得了,但绝不是男女谈朋友的那种书信往来。也许我们都太矜持,距离更是拉远了彼此,我们之间没说过情感,哪怕暧昧的字眼都没有。大二开始,我开启了恋爱模式,为一点点的小事随喜随忧。我不知道我跟他说了没有,反正,我们的通信也越来越少,以致于到最后没有任何书信往来。
谈恋爱,找工作,结婚,生孩子,日子就这样千篇一律平铺直叙地展开着;有了电话,有了呼机,有了手机,时代裹携着很多新事物而来,带给我们一波波的惊讶惊喜。方便着生活之余,很多美好的东西也在被时代慢慢疏远淘汰。一个下午,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问我的近况,彼此聊了十来多分钟,我还是不知道对方是谁,也不敢问,很明显的他对我很熟悉。他说看来你真的把我忘记了,咱们的通信,跟我辗转到很多地方,这次要去西藏阿里,真的没法带了,刚才给它们全部烧掉了……记忆中的某一块突然被撕扯了出来,那些等信、收信、读信、写信的日子就那么被思维扒拉了出来,并一点点地鲜活起来。我怎么会把这个人忘记了?怎么能?不知道是这件事之前还是之后,有一次暑假回老家,老母亲搬出家里一个小箱子,她是给我看别的东西的,结果看到了一大札捆的齐齐整整的信件,封面上都是相同的字迹,每一个名字后面都带有“亲启”的字样,眼镜一下子滋润起来……
有了手机,可以发短信了,还有了QQ。高中同学组建了一个QQ群,大家兴奋地动用各种关系和力量寻找记忆中的人,每一个熟悉的名字进入同学群,都会引起一大波的回忆潮。我们还在春节期间召集了二十多个同学,我们说着回忆着、笑的直不起腰,那晚喝醉了不少人,那时候我们也就三十多岁。
又有了微信,同学们几乎全部找到了,轻轻一点,我们轻而易举地可以连接上任何一个人,可我们却联系的越来越少。